第四十三章

两千年前, 妖界之乱使得九尾红狐一脉人才凋零, 近千年来，狐族除却玉氏，再无人能修得九尾。

斩风之仇由玉氏而起，折霜并无心对整个狐族赶尽杀绝。如今玉落修为低微, 玉枫玉宸一死，狐族必成一盘散沙, 再难凝聚。那时，只需派人前去谈和，必定无人敢出言拒绝。

至于妖界各族如何看待此事, 折霜一点也不在乎。

只是她没有想到, 前去伏杀玉宸的常恪非但失手，还让路念兮落到了玉宸手里。

她自认为报此仇不惧牺牲一切, 却仍是无论如何也不愿路念兮受到一点伤害。那是她未过门的嫂子，是斩风一生所爱，更是三百年来最最在乎她是否幸福之人。

路念兮虽有千年修为，可毕竟是只画眉小妖, 双手更是未曾染过鲜血，心性温良至任谁见了都不忍将她卷进仇恨的漩涡。在路念兮归来之前, 折霜一直在想，若玉宸真因狐王之死迁怒杀害于路念兮，她定要整个狐族血债血偿。

可她没想到，路念兮回来了。非但平安无事的站在了她的面前，还告诉了她一个真相。

“当日常恪以锁灵阵伏击玉宸, 玉宸挟我脱困后并未回去狐族，而是去了一趟万妖山脉，似想与山中之人做笔交易。可那人拒绝了他，我听见……那人说他是当年种因之人。而他，则亲口承认自己当年不顾劝阻，背着玉落偷夺了寒水……”那时，路念兮说着，眼中满是苦涩：“折霜，玉落太了解你了……她知道，在你心中，千千万万的性命都不及斩风一人，就算玉宸为此抵上性命，你也绝不会再原谅她了。她做不到眼睁睁看着你对狐族施以疯狂报复，更不愿仇恨无休无止的继续下去，所以选择出面承担一切，只望你顾及一丝旧情，让所有的仇恨于她身上了结……”

“折霜，玉落从未想过伤害你……”

三百年前，三百年后，爱恨于心间失而复得，多少阴差阳错都未淡去斩风永远离去对她带来的仇火。

比起失去至亲更令她不可原谅的，是所爱之人无情的欺骗与利用——这茫茫六界，谁都可以对寒水有所意图，她防了数百年，但偏偏没有防住那个她无条件信任之人。所以，她沾满鲜血的双手一直将那满心仇怨死攥不放，一次又一次近似疯狂的将玉落报复，以为这样，一颗心便能得到所谓“解脱”。

只是，世事无常。自己恨了那么久，却到底是连仇人都错认了……

路念兮的话，像剥人血肉的刀片般将她渐生悔恨的心寸寸凌迟。

“其实，当年的真相并不重要，不是么？”折霜知道，一直都知道，无论当初杀了斩风的人是谁，玉落若不死，此仇便难休，所谓真相，无非是让她得知当年玉落并未将她辜负，却无法让她改变已经发生的事实：“从重拾幽精的那一刻起，我便像个疯子，为了给满心仇恨一个交代，不择手段的将她伤害。到最后，我不恨了，她的心却死了。”

“是啊，我不过是在万妖山脉中滞留了一些时日，再出来时，你竟已对狐族行下如此疯狂之举。”路念兮话语之中，似满载着失望，“那个孩子，玉珞将你当做自己的一切，她这一生所有的勇气都用来爱你了，她从未伤害过你，你却将那些她根本不曾记得的前尘往事尽数强加于她……你如何狠得下心，对她这般残忍？”

“我原以为你已不再为仇恨所支配，却不料一转眼，你的心、你的眼，便都被仇恨彻底蒙蔽了。”路念兮不住质问道，“如今走到这般地步，你真的不后悔吗？”

面对路念兮一句接一句的质问，折霜发现自己竟沉默着说不出话。

路念兮的话，就像剥人血肉的匕首一般，恨不得将她渐生悔恨的心寸寸凌迟。

“折霜你可知，自己将什么遗失了？”

不久前，玉珞也曾问过她这个问题，她虽不记得自己遗失了什么，却清晰的记得那一夜，玉落问了她一个好奇怪的问题，而在她回答后，玉珞眼中的哀恸与仇怨，皆一分分一寸寸，于那夜微凉的空气中尽数化作了最最无望的深恨。

她原以为，玉落应如她那般爱恨交织，于内心深处痛苦挣扎，却如何也没料到，那一刻，玉落看向她，就像是在看一个无比陌生的仇人，除了恨，再无其他。

路念兮见折霜久久无言，不禁轻声苦笑：“我真不知……事到如今，还该不该继续帮你一错再错下去。”

“难道在你看来，为斩风报仇，从始至终都是错的吗？”

路念兮颦眉道：“错在不择手段，错在没有底线！”

折霜自嘲地笑了笑，道：“玉宸那只狐狸狡猾得很，他可不会那么好心轻易放你回来。当日常恪于杀阵之中将他重创，就算侥幸逃脱，若无你相助，绝无可能避得过常恪的搜索……说吧，在去往万妖山脉的路上，你是否已经取得了他的信任？”

“是，他愿随我前往万妖山脉救你，你却瞒着我命常恪设伏杀他……我对他有愧，做不到眼睁睁看他死在我的面前。”路念兮说着，咬了咬下唇，眼神苦涩道：“正因如此，他彻底信任了我，此次放我回来，便是为了与我里应外合，替他救出玉珞。”

“这么说，你与他应有接头方式。”

“是……”

“那便带我走一趟吧。”折霜垂下眼睫，寒声道：“我给你一个机会，亲手杀了他，为斩风报仇的机会。”

路念兮静静望着折霜转身离去的背影，心头五味杂陈，百感交集。

不久前，她与玉宸离开万妖山脉，沿途虽是听到太多风言风语，却是一句都未曾放在心上。若不是回到涂山那日，看见那么多族人看向她时满眼的排斥与愤恨，她如何也不敢相信折霜会做出这样的事。

路念兮忘不了那日玉宸眼底极力压抑隐忍的恨意，她看见玉宸眼中燃起的仇火与三百年前的折霜是那么的相似，相似到让她不禁害怕，怕会看见一场新的血雨腥风。

那一刻，她多么想出言安慰，却在欲言又止中，发现仇恨面前，所有的话语都是那么的苍白无力。

她安抚不了玉宸，就像当年安抚不了折霜那样。可她无比庆幸，玉宸并不是折霜，不管多么愤怒，他终究还是冷静了下来。

轻描淡写一句“计划照旧”后，便顶着族中压力，自作主张为她放行。

路念兮本想在离开前去看一眼玉珞，却最终没勇气去面对那个孩子，生怕在那曾经无比纯澈的瞳眸之中看到世事无常的残忍之态。

只敢在折霜前去看望玉珞的时候，与常恪一同，坐在那被层层结界封锁的屋顶，望着不知何时变得暗淡的夜空，怔怔出神。

“常恪，你说……为了早已远逝三百多年的仇恨，让自己只能在悔恨中度过余生……真的值得吗？”

“可这是折霜自己的选择，不是吗？她如今身旁只有你我，我们应该支持她所有的决定，而不是一味地去质疑。”

“你真这么想？”

“斩风的仇，我一分一秒都不曾忘。三百年来，折霜叫我忍，你也叫我忍，忍了那么久，换来了什么？”常恪说着，冷笑道：“换来了那只狐狸在我眼前窜来窜去，换来了折霜又一次的失魂落魄，换来了玉宸将你挟做人质威胁于我……路念兮，其实我不明白你究竟怎么想的。当年，她既选择为玉宸顶罪，如今也尝到了恶果，你又何必再将真相告知折霜，让她懊悔至此？”

路念兮：“…

…”

“事到如今，折霜根本无法回头了，你就让她一恨到底，不好吗？”

面对常恪的质问，路念兮一时竟无法反驳。

她望着夜空中的墨色层云沉思了许久，道：“若折霜还是完完整整的自己，她做什么选择，我都不会反对……可她已不记得自己失去了何等重要的一部分，若有一日，她将一切记起，真的不会后悔吗？”

“我不明白。”常恪重叹一声，道：“路念兮，你可知我心有两恨？”

路念兮看向常恪，静静等他将话说下去。

“一恨折霜让我护她回涂山之时，没敢暗中将她掐死；二恨当日伏杀玉宸之时，未能亲手将他碎尸万段。”他说着，不由得咬牙道：“折霜她，应让我与你们同去的。”

“如今族中，折霜最信任的人是你，当日之事她都只告诉了你，并未告知我……”路念兮说着，垂眉苦笑片刻，闭目轻轻摇头道：“玉珞对折霜而言意味着什么，你我都清楚。”

“狐狸生性狡猾，当日就曾威胁到你性命，万一他真有心对你与折霜不利，我好歹……”

常恪话音未落，便见路念兮指尖拈起一片棕羽，浅笑道：“玉珞如今的状况不容乐观，随时有可能会做傻事，况且，若那狐狸真有什么圈套，我们总不能一起受困啊，只有你守在这里，折霜才能没有后顾之忧。”

她说着，将那棕羽递至常恪手中，道：“我若遇到危险，它会第一时间告诉你，这样你总放心了吧？”

常恪望着指尖之羽沉默许久，终不再坚持随行。

次日，路念兮随折霜一同飞离栖霞，她于渐行渐远中数次回望，最终在远离栖霞之时，将重重心事归作一声轻叹。

她带着折霜轻身落于无名山林间一处空旷之地，提笔落墨于半空之中，以灵力幻出一只墨色飞鹰，于天地间盘旋片刻后，展翅逐日而去。

折霜抬眼望向那只飞鹰，见它扑扇着羽翼与一只墨狐嬉戏，虽是十分欢喜，最后却是将“其”残忍撕碎。

那一瞬，她忽觉一颗心似被什么狠狠揪住，下意识聚灵于掌，狠攻向那墨化之鹰，却不料一掌击出，胸口竟随之猛地一阵巨痛，一股腥甜自下而上涌入喉头。下一秒，只见无数变化莫测的水墨画卷萦于四周，携着疲惫之感，将她重重包围。

“念兮！”折霜狠狠瞪向阵外闭目施法的路念兮，欲要强行破阵，又怕重伤了她。

短暂的犹豫，让这阵外又多了一层灵力封锁，那股灵流之强，远远超过路念兮。

鸟族与狐族斗那么多年了，折霜对那种灵力太过熟悉，熟悉到最初察觉的那一瞬，她的眼中满是失望与不可置信。

“为什么，连你也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