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霜强忍着胸口疼痛, 抬眼看向不知何时站在路念兮身后的玉宸, 强忍着咳嗽,咬牙问道:“路念兮,我问你,从回来到现在, 你对我说的哪一句话是真的?”
玉宸不动声色护在了路念兮身前,道:“斩风确实死于我手, 这一点是千真万确的。”
折霜眼中不禁浮起一丝凄然。
她这一生,身侧便没见过几个真正值得信任之人。
幼时,爹娘于霍乱中死去, 他们生前无比信任与敬重的族中长老, 竟将尚且年幼的哥哥与她视作便于操控的傀儡,曾经交好的玩伴都于一夜之间纷纷与她疏远。
后来, 她终是于磕磕绊绊之中,同哥哥在无数次生死之间,彼此搀扶着长大。斩风告诉她,不要轻易相信旁人, 可是玉落的出现,让她付尽了所有信任, 终是以最残忍的方式,获知轻信旁人将会付出怎样鲜血淋漓的沉重代价。
斩风死后,除去路念兮与常恪二人,她再未轻信过第三人,就连对一只痴傻的狐狸都抱有戒心, 本以为这样便不会受伤,却如何也想不到,本该与她同仇一生的路念兮,却帮着当年最不该饶恕的哪一个仇人来骗她。
折霜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声自隐忍,到愈渐疯癫。
她笑路念兮竟与玉宸联手将她困于此地,笑斩风当年一片真心终究是错付了人,笑自己这么多年,竟还是不懂如何去防备心中所信之人。
忽然,折霜的笑声戛然而止,她用力狠狠撞击着将自己重重封锁的法阵,一时无果,缓缓握紧了拳头:“我本以为,今日过后,心底的恨,便算是结了。
“念兮,我与哥哥可有待你不好?念兮,我以为,这世上所有人都欺我骗我,你也始终不会背弃我……可为什么,为什么你要骗我?”折霜话到此处,不禁怒道:“路念兮!你睁开眼啊!你对得起我哥哥吗?”
路念兮睁开双眼,望折霜眸中无助到近似癫狂的痛楚,不由得感到呼吸一窒。
“我这一生,从未有过哪怕一刻,想过要辜负你哥哥一分一毫。”路念兮眉心紧蹙,眼中满是不忍:“我只是……不愿看你一错再错,真等到再也无法挽回的那一日,才去追悔一生。”
她望向玉宸的双眼已然泛红,那一瞬于心底熊熊燃起的仇恨之火,烧得她嗓子干疼:“这么说,你与害死我哥哥的人联手,全都是为了我好?”
“折霜,你丢了一样很重要的东西。”路念兮向前靠了一步,眸光似水,语气柔和,好似在哄一个生了气的孩子:“我想为你把它找回来。”
可是,折霜终究不再是当年跟在斩风身后的那个孩子了,那双极怒的眼中除了遭受背叛的痛苦外,只剩下大火过境后一无所有的恨。
没有人比折霜自己更清楚,她曾舍弃掉的东西对她而言是多大的苦难。
在决定为了那只狐狸去寻回所失之物的那一刻,她也曾以为自己将要寻回的是抱拥幸福的资格,可当她在将其寻回后,才发现三百年来那未被仇恨笼罩的一颗心,和一段极为短暂的“释然”,全都是从岁月里偷来的。
她若不将其寻回,便不会如此爱恨两难。
而今,路念兮与仇人联手,说要为她找回一样丢失的东西?当真是可笑至极!
“简直笑话!”折霜后退半步,于重重灵压中展开双翼,无数黑羽携着血色般暗红的灵光萦于她的周身,她赤红着双眼,将自己仅余的所有力量聚于胸前交错的双手。目光疯狂而又决绝:“我忍心丢掉的东西,又怎会值得寻回?”
折霜有意拼着重伤强行破阵,路念兮感受到了那股灵流不断冲击着她微弱灵力所编制的小小幻阵,不由得对玉宸低声催
促道:“不能等了。”
玉宸闻言,将灵压加强了几分,垂眉轻道:“三百年来,你心底所有苦痛皆由我一手造成,我有愧于心,无论你如何报复于玉氏,我都毫无怨言,只恨自己没有能够阻止……可我妹妹已死,如今的玉珞从未做过任何对不起你的事。为了你,她连叫我一声哥哥都不愿,可你呢?你千不该万不该,便是将那些仇恨尽数迁怒于她。”
折霜听了却不禁冷笑:“谁都和我说,她们不一样,可究竟不一样在哪里呢?”她说着,眼中杀意更浓了几分,“是不是不管做了什么,只要没了记忆,便都可以一笔勾销?若真是如此,我今日杀了你,再去讨碗孟婆汤,你妹妹岂不是得原谅我犯下的一切?”
“你真不配玉珞的真心,可我偏要你记起来,去忏悔去补偿。”玉宸愤然抬眼,与折霜目光交错的那一瞬,极为妖异的灵光自他眸中闪烁:“玉珞此生若还愿原谅你,我绝不阻拦分毫,可她若无法原谅,我定与你不死不休!”
狐族擅媚术,九尾之狐,一瞬对视便可夺魂摄魄,令人心神失守。
路念兮抓住了折霜片刻的失神,忙以画绘梦。折霜修为虽深,却终究受困于阵中,一时只觉意识昏沉,意识渐渐模糊。
“梦境已成,但折霜仍存有极其强烈的反抗意识,我怕是维持不了多久,你必须抓紧时间!”
路念兮话音刚落,玉宸已入折霜之梦。
谢书林曾说自己并未从折霜体内取走什么,折霜失去的魂识和记忆一直存于她体内。既是如此,那只能是被封印了起来,若是封印,就一定能以超出封印之力的力量去强行破除。
玉宸说,他虽不曾听过关于魂识的封印之法,但记忆的封印之法,却是稍有道行的妖魔都不会太过陌生,因为那种术法本质上就是一种精神攻击,是对意识的一种操控,需要的,只是足够强大的力量。恰好,这六界之中,再没有比狐族更擅长操控意识的种族了。
只是意识操控需得有一定的实力压制,或是对方心甘情愿。折霜对狐族戒心极重,心甘情愿自然不可能,但以她的修为,别说是玉宸现在重伤未愈,就算不曾受伤,也绝无可能在她清醒之时于她记忆深处动任何手脚。
清醒之时是不行,可若不清醒呢?
梦境,从来都是一个人意识最薄弱的地方。
“可是,梦境之中,人的意识虽然薄弱,精神力却无比强大,她若留有意识,便能轻易移山覆海,将你的灵力狠狠压制……而且,若无梦境之主引路,你将迷失其中!”
“只要到了梦里,她便不可能在意识上胜过我,到时,她脑子里想什么都逃不过我的眼睛,我自有办法让她引路。而你,只用助我入梦,剩下的,我一个人去做。”
欺骗、背叛,永无止境的仇恨,似决堤的秋潮,将她重重淹没。
狐鸟两族一战,死伤无数,而后的三百多年,也不曾停止彼此间的杀戮。这一切的缘由只有一个,那便是斩风的死。
折霜望着自己染血的双手,目光满是茫然。
忽有一个似是熟悉却又陌生的声音,于耳边响起。
——你不曾悔过吗?
一人与千千万万人之间的抉择,从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容易。
“一人之于我,有如天地山川,万人之于我,却是对面不识。如何能比!”
“我没错!是他们毁了我的整个天地,他们本就应该付出代价!”
——付出代价的,真的只有他们吗?
“不然呢?”
不然呢,除去他们,还有谁付出了代价?
——你没为此付出代价?
代价……她付出了代价。
她利用玉珞的感情,算计了狐王与狐族前来送亲的上百族人性命……她看见玉珞憎恨又厌恶的眼神,也最终成为了当年自己最憎恨,唾弃的那种人。
“我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不过,不过是在报仇……不过是做了我本就该做之事!”
——你本就该做之事,就是报复一个真心待你的无辜之人?
“她何曾无辜!她若真的无辜,为何会因为我杀狐王而恨我!”
——你骗了她,你利用她!人非草木,谁又能冷眼旁观他人因自己而死?更何况,那人曾真心待她!
“那是狐王,是与她血脉相连的亲人。”
她的声音很大,仿佛这样,便能说服那个暗中的声音,说服自己。
只是,那个暗中的声音于一声淡漠的冷笑后,出现在了她的面前,道:“可那个与狐王血脉相连的人,早在三百年前就被你逼死了,不是么?”
“是你啊。”折霜忽然笑出声来,咬牙紧按着那疼痛难忍的头,站起身来,望着眼前之人道:“我想起来了,路念兮与你一同算计我,这里,是我的梦境?”
玉宸没有否认:“是。”
“玉宸,你还真是不怕死。”
折霜说着,抬起一手,一时天地变色,风起云涌——这是,梦境之主在自己梦中的力量。
这样的力量,足以让她覆灭这个梦境,杀掉处于此梦中的一切生灵。仅是一掌,便将全力招架的玉宸伤至不住咳血,单膝落地,难以直立。
“给你最后一点说遗言的时间。”折霜缓步走至玉宸身前,居高临下冷眼相看。
眼前之人,若在梦外,或还值得她正眼相待,可在这天地皆以她为中心的梦境之中,不过是一只蝼蚁,可轻易践踏。
“很多东西,你忘了,梦却替你记着。我在你这儿看到一只小狐狸。”玉宸说着,咳了一口血,用手背擦净,笑着伸手朝远处一指,用最事不关己的语气,道:“她快死了。”
折霜用力按着前额,咬牙道:“她早死了,是我逼死的!”
“可我看到的不是你说的那个。”玉宸说着,向自己所指方向远远望了一眼,似真能在一片逐渐浑浊的远方看到什么似的,道:“她在哭,在怪你忘了她。”
折霜不再说话,只静静看着眼前这只狡猾的狐狸,饶有兴致地想看看他到底能编出什么。
可下一秒,那在她眼中只如蝼蚁之人抬眼与她四目相对的那一刻,她竟陷入了一阵不由己的恍惚。
无数混乱的画面在一瞬涌入脑中,太多声音嘈乱得不绝于耳,似蓄谋好了一般,恨不得将她逼疯。
当一切痛苦得到片刻缓解之时,她睁开双眼,只见自己眼前跌坐着的,竟是玉珞。
玉珞抬眼静静望着她,一双无辜泪眼,澈如山间清泉:“你为什么……将一切都忘了?”
“我忘了什么?”折霜下意识想要伸手触摸,却在将要触及的瞬间,与其穿身而过,她看见玉珞的面目竟在一层忽泛起的血雾之中渐渐模糊不堪,最后彻底消失在她指尖。
那一刻,她只觉一颗心似被抽空了一般,痛到难以呼吸。
——她快死了!
——她快死了!
——她快死了!
那个令人厌恶的声音不断在耳边响起,她四处张望,却忽然失了方向。
——你救不了她,你把什么都忘了。
四周逐渐无光,折霜在这一片茫
茫天地中奔走不歇,仿佛一切又回到了三百多年前,所有爱恨皆在那只狐狸逝去的一刻,尽数化作了最深的不舍。
她的心里,只剩下最后一个念头——找到她,救回她。
“她在哪?”
——她在最初相遇的地方等你。
折霜展开双翼,疯了似的穿过无数破碎的梦境。
她去到了最初与玉落相遇的栖霞山脚,又赶往了郁西山那个潮湿的山洞,却都没有寻到那个消散于她指尖的身影。
为什么,她不是在最初相遇的地方等我吗?
为什么,我找不到她?
为什么……
——她快死了。
——她在最初相遇的地方等你救她。
——可你,把什么都忘了。
最初……相遇的地方……
我到底,忘了什么?
“啊!”她崩溃吼叫至声嘶力竭,却忽觉有什么被深藏于记忆深处,在千般痛楚中呼之欲出。
忽然,她眼中闪过重重残影。
她下意识伸手扑了个空,却好似真的抓到了什么,起身跌跌撞撞朝着一个方向疾飞而去。
匿于暗处的玉宸诧异地看见梦境四周发生了天大的变化。
山野、丛林,几间木屋、一个小院,院外,是一汪清泉,和一棵几人才能合抱的古树。
折霜走近院口那只正在打地洞的狐狸,颤抖着伸手将它揪了出来,却还未将其看清,便于一瞬之间头痛欲裂。
那一刻,玉宸忽见四周天崩地裂、灵流四乱,俨然一副末日之象。
折霜的意识濒临崩溃,梦境快要坍塌了,来时的方向,忽有一抹淡墨于残破的天地间划出一道缺口,似是离开的路。
玉宸看向折霜,硬将喉头之血强咽了下去,蹲下身子,双手按于泥地之中,咬牙怒道:“谁允许你现在裂了?给我合上!”
九尾现,天复蓝,地裂合。
尘封在记忆深处的那个梦境,一点一滴,于她心间重现。
——我叫玉珞,取自珞珞如石,意为似玉般平凡,却又如石般坚硬。
——狐族视尾如命,也就我能忍你玩我尾巴,真换一只狐狸来,早就咬你了!
——折霜,你知道吗?我等你娶我等太久了。
——我想一直留在这里,永远永远不和大鸟分开!
——你……让我留在这里吧,是生是死,我只想与你在一起……
——折霜,不要……不要赶我走……
“她若将什么都忘了,便不再是我了,我不准你为除我以外的人伤心难过,你要答应我,不准再理她,知道吗?”
她听见“自己”在说话,一颗心如承千针之痛,一手紧紧抓着那似快要炸裂的头,另一手拼尽全力向那只暴雨之中,奄奄一息的小狐狸伸去,却最终……于天地之间,抓了个空。
她绝望的抬眼,只见那个将小狐狸送走的“自己”,转身走到她的面前,用最深恶痛绝的眼神看着她。
“她是我此生藏于心间不忍伤及分毫的人,你答应过我,会爱她一生……可为什么,我将她交予你,你却终是把她的心……”
“践入了泥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