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妖而言, 百年岁月不过转瞬, 无非睁眼修炼,闭眼睡觉,偶尔偷偷闲, 不遇上什么大事, 平平淡淡也就过去了。
可最近这百年, 对妖界来说却是一个多事的百年。而这一切的事端,则要回溯到近五百年前, 爆发于涂山脚下, 狐鸟两族间的一场血战。
当年,狐王于魔界为人重创,狐族为夺寒水救治狐王,伤了鸟族前任族长的性命, 新族长在接管鸟族后第一时间率领族中全部精英对狐族不宣而战。这场偷袭,引起的是狐族近半月的激烈反抗, 一时间, 两族死伤无数, 狐族公主不忍血流成河, 以死谢罪,换得停战。
那一战虽是闹得惨烈, 但真正受到影响的只有狐鸟两族, 妖界其余各族皆是从旁看戏,无人插手多事。
可这火啊,终究是会四处蔓延的。
细想一二, 扰得妖界乱起的那场祸端,约莫是在一百五十二年前发生的。
那时,狐鸟两族关系恶劣了已有三百多年,所有人都以为两族的关系会继续恶劣下去,却不料鸟族折霜竟会忽然带着重聘亲自前往涂山提亲。
众所周知,狐族公主魂散已久,狐王膝下只剩一子玉宸,折霜与玉宸素来不合,怕是很难为了两族关系强行凑合。可就在人人皆道此婚难成之时,狐王竟将不知何时收入膝下的义女嫁给了鸟族。
此女名为玉珞,刚修得人形,尚不足寻常妖精嫁娶之龄,“夫君”偏偏还是个女子。
这样一门婚事,在当时自是引了不少非议,一时妖界各族纷纷抱着看戏的心态前往栖霞山观礼,却谁也不曾料到,婚礼当日,喜宴之中竟被下了药,参宴者皆是灵力尽失,各族来客于惶恐之中,眼睁睁目睹了一场鸟族对狐族的屠杀。
那一夜后,狐王身死,鸟族客客气气交出解药,送走了惊魂未定的各族来宾,最后将嫁到鸟族的那个孩子囚了起来,用以威胁狐族。
就当所有人都以为那个孩子将成为狐族弃子之时,本应接管狐族的玉宸却为保她性命,独自一人前往栖霞,于血仇面前束手就擒。
后来,栖霞山中应是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奈何当事之人死得七七八八,再无一人说得清楚。能够确定之事,便是玉宸入了栖霞山后并未活着出来,与之同死的,是鸟族中那个修为极高的赤眼血狼魔。
而那个年幼的孩子,则带着满身血污回到涂山,不知用了什么办法排除众议,成为了新一任的狐王,对鸟族展开了近似疯狂的全面而又残忍的打击报复。
那一段时间里,狐族对鸟族展开了一场残忍的猎杀,猎杀范围甚至从妖界延伸到了人界,但凡遇见鸟类,无论修为高低、成精与否,必定拔毛饮血食其肉。
鸟族并非无心反抗,奈何族长下落不明,疑似已逝,反抗之举无人带领,不过一团散沙,一击即溃,数次反复后只得选择东躲西藏。
狐族这般疯狂捕杀鸟类,一时乱了生态秩序,几个与之息息相关的种族开始为鸟族发声。
就在此时,仅是声援的花族竟遭受了狐族侵袭,起初花族还试图反抗,可不到五日,便完全没了声音,安静得仿佛从始至终都不曾发声一般,吓得其余几族一同失了声音。
不久后,折霜再次出现,妖界众人都以为她将开始反抗,却不料她竟选择了忍辱负重,独自前往涂山谈判,最终竟还是依附了狐族,耻辱求安。
从此,鸟族成为了狐王手中的剑,指哪打哪,妖界之乱便自那时开始。
——当日,你视我狐族中人命如草芥,今日鸟族势弱,你却前来求和,不觉得过于可笑吗?
她抬眼望向玉珞粉
雕玉琢的小脸,看着那孩子般灿烂的笑意,偏听见了恶魔般的狂语。
——我能活到今日,实在是付出了太多代价。你想让我放过鸟族,不是不可以,只是你我之间仇多怨深,我意难平,日后要想共处,你总得付出点什么,才算得上公平。
玉珞将手中幻出一把匕首,于袖口轻轻擦拭,本来看着干净,却不知怎的越擦越是鲜血淋淋。可玉珞就跟看不见血似的,将那匕首递至她的面前,抬眼用孩童般期盼的目光将她凝望。
——折霜,你愿付出何种代价?
分明是天真无邪的孩童面庞,那嘴角的笑意,却森冷得让人胆寒。
她颤抖着接过那把被血色染透的匕首,一手化为利爪勾舌,一手持匕,狠狠斩下……
“族长!”
一阵扣门之声,将折霜于噩梦中惊醒,那微红的眼眶中还有未落之泪不住的打着圈。
她抬手擦去额间冷汗,起身下床,抓起桌上茶壶往干涩的喉头猛灌了一大口,放下茶壶后摇身披上外裳,这才以手指轻敲了两下桌面。
扣门之人听见屋内声音,忙端着一盆清水以手肘推门而入,走至折霜的身旁放下,递上一方手巾,道:“族长,蜂族已不再负隅顽抗,狐王命你快些过去,应是有要事交代。”
折霜微微颔首,接过手巾洗了洗手脸,转身走出里屋。
此处,是妖界百花谷。
上千年前,妖界以狐族为尊,各族群心未散,这里,便是那时妖界最美的地方,是妖界之都。
狐族被驱离此处太久,妖界又迟迟未得新主,这里便被众多小族瓜分占据。
如今,狐族再次归来,领头的却是一只未满五百岁的小狐王,难免让人心生不屑,觉得狐族一路走至此处,无非是靠着鸟族冲锋陷阵、流血卖命,自是不愿臣服。
可折霜比谁都清楚,当日玉珞可是凭着一己之力让狐族上下心服口服,非但将鸟族打压得无力还手,还杀鸡儆猴,让另外几个小族纷纷闭上了嘴。
玉珞早已不是那只修为低微的小狐狸,如今的她,想要谁的性命,都是易如反掌。
折霜记得,百多年前,她与路念兮一同离开栖霞山前,远远望了玉珞一眼,那时的玉珞眼中虽已满是仇恨,却仍是个善良的孩子,并无一丝邪气。
只是那时的她并不知,经此一别,再归来时,便是物是人非。
当时她心神为玉宸所伤,虽是记起了遗忘之事,却于很长一段时间内分不清梦与现实,更似有两个“自己”在互相残杀,深陷那痛苦的梦境久久未得自拔。等到她彻底能够掌控自我神志,回到鸟族之时,那个孩子早已不复存在。
她傻傻看着眼前那些骨瘦如柴的族人,望向那被大火烧过的半山余烬,痛苦迷茫,却又不知所措。
她不断询问每一个人,想要知道自己不在的这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得到答案却大多相似——他们什么都没看见,那夜醒着的族人全死了,一个都没活下来。
栖霞山中,不再有一只会因那些生活琐事来她耳边絮絮叨叨的画眉,也不再有一个左膀右臂一般,什么事都听她由她,绝无一句怨言的魔。
狐族一次又一次对鸟族步步紧逼,不断挤压着鸟族仅有的安全生存空间,所有族人都将希望放在了终于平安归来的折霜身上,希望她能为鸟族改变现状。
只是,那时的鸟族早已元气大损,再无力同狐族正面对抗。
折霜自认此生再无颜面对玉珞,可想了许久,终是独自前往涂山请罪,妄图以命消得此仇。
谁料再见之时,她发现玉珞的修为与心性皆发生
了极为可怕的变化。曾经天真无邪的双眼,如今早已载满阴邪之气,言辞亦是句句狠厉。
这样的玉珞,折霜从未见过,就像完全换了一个人似的。
那时的玉珞对她说:“我不要你死,你的性命,在我眼中一文不值。”
她看见玉珞嘴角笑意森冷,微红的眼中满是挥之不去的狠厉:“折霜,我要你折去双翼,割去舌头,从此安安静静做我说一不二的奴隶!我要鸟族依附于我,助我重拾狐族昔日荣光,指哪打哪,永无怨言!”
玉珞说着,将一把匕首扔至她的面前,道:“你做得到,便现在做给我看。做不到,我也有的是办法,让你生不如死,悔不当初。”
她望着那把匕首沉默了许久,最终苦笑着将其拾起,道:“今生我欠你太多,你想让我怎么还都行。可在这之前,我想知道,栖霞山被焚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你不用知道那日发生过什么,更别以为自己在还债,我不需要!离开的人不会回来了,这里的东西,你还不上!”
那时的玉珞,赤红着双眼,手指用力戳着自己的心口,似恨不得将其破开,让眼前之人睁大眼看看里面那颗仍在跳动的东西,究竟是怎样的千疮百孔。
“折霜,你是不是以为我还是个孩子,哭闹得再凶也总有哄好的一天?”玉珞眼中满是嘲讽,“你错了,此生未至奈何桥,不饮孟婆汤,我便不会原谅你。就像你当日,如何都不肯放过我一样。”
末了,她寒声说道:“我没有在给你赎罪的机会。我只是,想折磨你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