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霜清楚, 事到如今, 对那个孩子而言,只要是能够折磨她的,便值得去不择手段。哪怕这样的折磨, 伤人伤己。
说起来, 岁月似白驹过隙, 一晃眼,当年她自郁西山骗回的那只小狐狸就要五百岁了。
五百岁于妖而言, 是为成年之岁, 一个孩子将从那一刻开始长大。
折霜记得,自己与斩风五百岁那一年,族中正值内乱,二人过着牵线傀儡般的看不见希望的生活。独揽大权的长老顾及族人看法, 终究不太好对他们过于刻薄,不情不愿为他们兄妹办了一场成年礼。
那一日, 热闹散去后, 斩风带着她飞上了栖霞山巅最高的那棵树, 对她说:“爹娘在的时候, 总说不希望我们长大,那时我不懂, 一心只想时间过得快一些, 待到羽翼丰满之时,我便可飞上云霄,做一个让旁人看得起, 也叫他们骄傲的大人。”
“当年我总爱蹦蹦跳跳,一直往高处跑,以为长大的过程就是一步步向上攀升,可是爹娘离开后我忽然明白了,长大是学会从高处一步步向下走,将所有孩子心性沉淀,从此不再被人体谅,不再被人包容,不再被人无微不至的保护,甚至,还失去一些犯小迷糊的权利……长大,不仅仅意味着拥有更多力量,还意味着要担起更多责任。”斩风说着,摸了摸她的头,望着远方白雪皑皑的重山,对她说:“从今天起,我们都长大了,但我却希望长大的只有我一个,护你永永远远做个孩子。”
时隔将近两千年,折霜再次想起那一夜斩风的话,忽然品到了那字里行间透出的无奈。
那时的斩风心里很明白,残忍的现实已经不允许谁继续做一个孩子了,五百岁,于他们而言不过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数字,不管是否到来,曾经那颗最最天真无邪的孩童之心都已不复存在。
那只小狐狸亦是如此,不管她如何用尽全力去保护,怎么付出一切去弥补,都再寻不回昔日的那个孩子。
狐族刚攻进百花谷不久,这座古旧的妖族宫殿中未及清洗的血污仍是随处可见。
折霜于偌大的宫殿中穿过重重回廊,沿途巡视的狐族皆对她视若无睹。如今的鸟族族长不过是狐王的一条可以放出去咬人的狗,妖界各族人人皆知,讥讽之声不绝于耳,狐族之中自然无人将她放在眼里。
好在,事到如今,她早已不在乎旁人对自己的尊重与否了。
狐族被驱逐出已经太久,妖界千年无主,人心早已彻底四散,久居人界的狐族忽然归来此处,意图重掌妖界,自是遭到了不少阻拦。
千年来一直久居于百花谷的蜂族便是反抗势力中的一支。
折霜依稀记得,自己在老狐王的寿宴上见过蜂族的族长,那是一只两千年修为的母蜂,样貌倒是十分清秀,只是性情稍微暴躁了一些,尤其是说起话来,嗓门大得跟要与人吵架似的。正因如此,妖界中至今仍有一些人会在私底下议论,说什么娶妻不能碰蜂族的女人,身上带刺不说,嘴上还聒噪。
其实,折霜一直对那位蜂族族长颇有好感,只因当年斩风刚走,她一介女流接管一族事物,引了太多非议与不信任,心中分外迷茫之际,幸得其千里之外一句声援。
——谁说女子生来便该柔情似水,未婚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婚后便一门心思相夫教子?人类的规矩,一群妖精倒是学了个四不像,有那闲工夫对一个女子议论纷纷,怎么不去多修炼修炼?
一别数百年,折霜又一次见到了那位蜂族族长,却是在那百花谷的地牢之中,刑架之上,被折磨得伤痕累累,几乎不成人形。
而静静站在旁侧的,是那一袭浅紫轻裳,如紫藤花般干净而又纤弱的女孩。
一百六十多年来,小狐狸变了太多,唯一没变的,是那仍有几分稚嫩的脸庞,让人见了生怜,恨不得将其捧在手心,生怕一不小心便会碰碎了。
可鲜血之下,哪里开得出无毒之花?
“这人也真是,死也不肯松口,非得我花心思去寻个人替她的位置……何必呢,最终不都是白白丢了性命。”玉珞这般说着,抬眼看向折霜,抱怨道:“等你好一会儿了,来的可真慢。”
折霜不忍见那曾经高傲的一族之长变成这般模样,不禁垂下了眉眼,却恰巧因此触怒了玉珞。
“折霜,自己手上沾了多少鲜血,心里都该有数吧?别老在我面前做出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我不喜欢。”玉珞说着,用绢帕擦了擦手上鲜血,转身向牢门外走来,“我非善类,你亦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要想阻止我,就把这个秘密告诉所有人,不用在乎我的下场。反正你对我狠心惯了,不差这一次。”
玉珞言语分外戏谑,与折霜擦肩而过之时,她微微停下步子,伸手挑了挑折霜的下巴,眉眼一弯,娇媚笑道:“在你决定背叛我之前,帮我处理一下吧,弄干净些。”
——帮我处理一下吧,弄干净些。
类似的话语,折霜于这百年间听了不知多少次。
折霜没有回头目送玉珞,只听那脚步声渐行渐远,一颗心满是五味杂陈。
她走到蜂族族长身侧,习惯性的探了探鼻息,在确认无救后将其从刑架上放下,将那破碎不堪的衣物整理至略微体面后,拿出了藏于身上的化尸水。
这是一具不能被人看见的尸体,不是因为遍体鳞伤,而是因为她的肌肤已寸寸枯槁,恍若老树之皮。
世人皆以为玉珞拥有如今修为,是因为玉宸将内丹给了她,却无人知道如今玉珞的实力早已远超当日的玉宸。细想,妖的一身修为虽是都聚于内丹之中,食之可增进功力,但毕竟效果有限,先不说两股不同流的妖力于体内极易彼此相冲,就算血脉相连、灵根同源,一个数百年修为的小妖也难以承受两千多年修为入体的冲击,风险极大,几乎是九死一生。
除非,动用禁术。
折霜不知玉珞到底修习了哪门禁术,却知玉珞如今的一身功力,皆是通过这禁术从旁人体内强取而来。
百年间,她曾不止一次亲眼看见玉珞使用这样的禁术,奈何自己早已不是玉珞的对手,试图阻止不过是让玉珞更加愤怒,只能一次又一次看着玉珞将每一个执意阻挡于前之人的功力尽数吸走。
禁术是见不得光的阴邪术法,使用禁术修行更是为天地六界所不容之举,就算未被发现,也难免遭受反噬。
若说因当年之事,玉珞不得已使用了那种禁术,那么如今呢?
鸟族已彻底归附狐族,狐族将该报的仇都报了,她亦会尽全力将玉珞想要的东西一一捧献,为何玉珞仍是这般执迷不悟?
难道权位与力量,对现在的玉珞而言,比性命还要重要吗?
还是说,玉珞这般不惧万劫不复的自甘堕落,一心将自己沉入至深泥泞,全都是为了折磨于她?
折霜不敢去想,却又一次次想到玉珞变成如今这副模样,皆是由她一手促成。而她,却早已不敢去问,无法去说,终只得积郁于心,让彼此久久不得解脱。
忽然之间,一个念头自她脑中一闪而过,而后便好似有什么在她手上牵了线一般,促使着她施法保下了那未完全化尽的一截残肢,强忍着恶心将其藏入灵囊。
玉珞说,她的成年礼要办在百花谷,宴请妖界各族族长与闲散高手。
她说,九尾狐曾是妖界
最强大的存在,正因着这份强大,在过去近万年的时间里,妖界各族皆以狐族为尊。成年礼那日,她要让所有来此的妖精都亲眼看见那象征绝对力量的九尾,让他们心服口服拜于狐族之下。
玉珞看着被阿语细心列出的名单,眼中神色由最初的漠然,渐渐化作一缕淡淡的伤感。
折霜静静看着她,从她眼中看到了与自己心间一致的物是人非。
名单里的那些名字,一个个都那么陌生,也许他们都曾在数百年前为上一任狐王送上过三千大寿的贺礼,却无一人与她有过分毫交际。
“阿语,树爷爷他……”
“苍榕爷爷失了妖丹,早已无法幻形,何况根已落尘两千年之久,绵延成林,就算是叫人去挖,也挖不过来呀。”阿语说着,忙低下头,道:“再说,他老人家也经不起这般折腾的……”
“也是。”玉珞摇头自嘲着笑了笑,也不知是笑自己举目无亲太过孤寂,还是笑自己明知世上许多事求而不得,却仍忍不住要去天真。
其实,当年她对鸟族犯下那样的罪过,应也无颜再见苍榕了吧。
玉珞至今都还记得,当年她觉得孤苦,命折霜去榕树林将阿语带来,几十年不见,阿语已修成人形,害得她险些没能认出来。可她来不及高兴,便发现阿语望向她的眼中满是陌生与畏惧,仿佛早已不识得当年榕树林里那只一起疯闹过的狐狸。
那时,玉珞才知,当年她疯狂报复鸟族之时,榕树林受到了波及,苍榕为护前来躲避追杀的族人,受了极重的烧伤,而阿语的亲人也在那时死去。
她曾问阿语是否恨她,阿语没敢正面回答,只低下头去,轻声说了一句:“阿语谢狐王当日手下留情,未曾对鸟族赶尽杀绝。”
再后来,阿语便一直规规矩矩伺候在她左右,可幼时交心的话语却是再没说过一句。
路念兮曾说,记忆有时很残忍,而这种残忍,往往是至死方休的。现在想来,当真如此。若非大仇得报是这样的感觉,她也不会知道,什么是真正的至死方休。
“阿语,你回去一趟吧,替我向树爷爷说一声……”玉珞话至此处,忽不知自己还能向苍榕说点什么,沉默许久后苦笑两声,道:“随便说点什么吧,什么都好……实在没得说,便不说了。”
折霜听了,伸手拦住阿语欠身将行的礼,抬眼无言看着玉珞,眼中满是请求。
“怎么,不想在我身旁多待,有出去透气的机会,争得那么积极?”玉珞说罢,颦眉望向折霜,思虑许久后,发出一声为不可闻的冷笑。
而后,淡淡道:“那便滚吧,反正你这副模样,我早就看腻了。”
她的话语仿佛藏住了所有感情,就像是当年离去的人,再也没有归来一样,除去在心底留了一寸白,便什么都没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