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珞广袖一拂, 唤出一股强大的灵流向折霜挥去,一阵可怕的灵压袭天盖地而去, 仿佛只一秒便能够将她彻底碾碎。
折霜下意识抬臂运灵挡住头脸, 却见那灵流压至身旁时,尽数化作浅浅柔光,萦于她的身侧,发出细碎难辨的声响,恍若远方传来了断断续续的吟唱, 将她的思绪一点点自体内抽离,轻轻带往了某个被岁月所遗忘角落。
……
冬末春未知,栖霞山正值化雪之期,天寒地冻,恍若冷彻的人心。
玉珞一如往日那般坐在窗边,借着那扇小小的窗,静静望着窗外与自己无甚关系的冬去春来。
她被困在此处,根本没办法离开这间小屋半步,所有消息都是从送水送饭之人口中苦求而得, 他们不知折霜对玉珞的态度,更不知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 所以总是把话说得分外含糊。
几日前,折霜离开了栖霞山,据说,折霜此行是随路念兮一起的。
前不久,狐王刚死于鸟族之手, 而她这个狐王新收的义女也在一场假婚后被扣留于此。如此仇怨在前,当日被玉宸挟走的路念兮却是不知为何忽然就平平安安的从涂山回来了,非但如此,还带着折霜再次离开了栖霞山,这令她分外心神不宁。
焦急等待的这些日子里,玉珞不断安慰着自己,努力让自己去相信路念兮不会像折霜那样为了复仇不择手段。
毕竟,那个曾将她悉心照料,自损灵力也要护她于梦境之中,身子虚弱仍笑着劝她放下仇怨的念兮姐,是那么温良的一个人啊。
焦急等待的那几日,玉珞发现常恪就跟失了魂似的,不管白天还是夜里,除去吃喝拉撒,永远静静坐在离她那间小屋不远,打开窗户边能清晰望见的那棵树下,望着指尖那根棕色灵羽,愣愣出神。
玉珞并没有很喜欢盯着那个戾气很重,还亲手杀掉了玉枫的魔族看。说来也好笑,实在是她透过那扇小窗的视线范围就那么点。闲时看看云、看看树、看看雪,看来看去,最后还是只能将目光放在那人身上。
可就在刚才,玉珞看见常恪忽然皱眉起身,眼中满是担忧,头也不回的匆忙远去。
“出什么事了么?”
她轻声问着,却无一人应答。
几日后,常恪再度归来,第一件事便是命人用木板封死了那一扇窗。
在于外界彻底隔绝的前一刻,玉珞看见了常恪眼中近似疯狂的恨意,那样的恨意,深到仿佛可以摧毁一切。
她想知道究竟了发生了什么,可不知是一个人安静久了,再去大声哭闹会被当做疯子,还是常恪下了什么命令,那日后,就连那个先前每日前来照料她饮食的小姑娘都不再同她说一句话了。
本就漫长的时间,忽然就像放慢了数倍似的,一分一秒都煎熬了起来。
玉珞在那昏暗而见不得光的屋子里,时而清醒时而浑噩的画着“正”字,熬着那孤寂又无望的每一个日夜。
终于,那被紧紧封死的小屋,于第四十七天的夜晚,敞开了太久未曾大敞的门。
常恪站在屋外,振臂击碎了那层层结界,满眼厌恶憎恨地望着屋内那个于暗处墙角抱膝蜷缩的玉珞,寒声命道:“出来。”
当日究竟发生了什么?是否有谁出事了?折霜在那,如今对她又是何种态度?
那一刻,玉珞心底有太多太多疑惑,最终却在那无形的压力下,颤颤吐出二字:“去哪?”
“我带你去见玉宸。”常恪说罢,转身离去。
臭狐狸竟然来了?难道是他与折霜达成了什么交易,折霜终于肯放她走了?
玉珞
愣了半晌,忙起身跌跌撞撞追了出去。
一路上,她能清晰感受到常恪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极重的杀意,这样的杀意让她害怕极了,强将所有问题都压回肚中。
玉珞紧紧跟在常恪身后,不敢吱声,生怕一不小心会将他激怒。
她一心想着自己终于可以离开此处,今后再也不用面对那个绝情之人,一颗心却在短暂的欣喜后,渐渐沉了下去。
常恪将她带往了一个,她在栖霞山生存那么多年,都不曾进过的——地底石牢。
玉珞的脚步不禁停在了地牢之外,微凉的月光洒在她忽止不住瑟瑟发抖的纤瘦身躯之上,将她心底的那份不安,赤裸裸的照了出来。
常恪没有停下脚步等她,而是自顾自的在前方带路,她咬了咬牙,终是鼓起勇气追了上去。
“常恪!你与折霜这次又用了什么卑鄙手段,竟将玉宸抓来此处!”
“论卑鄙,我可比不上你们狐狸。”常恪冷哼了一声,道:“我只不过是告诉他,七日之内若不孤身来此,便请做好准备,替你收尸。”
玉珞不禁皱眉,强忍下心中担忧,咬牙问道:“这可是折霜的意思?”
“折霜?你如今恨她,是不是就觉得她什么事都做得出?你错了,这是我的主意!”常恪转身死死抓住玉珞手腕,赤红着一双眼,强忍着将眼前之人撕碎的冲动,咬牙恨道:“玉珞,你真的有个了不得的哥哥,天知道他为了报仇用了什么手段,非但杀了折霜,还连路念兮都没有放过!”
玉珞只觉自己的脑子嗡的一声炸开了:“你骗人!不可能的……我不信,我不相信!”
折霜怎么可能死在玉宸手里?
那样心狠手辣绝情之人,就连万妖山脉的上古妖兽都不配绝她性命,她不去杀别人都不错了,别人又如何能夺她的性命?
“你放开我!”她下意识想要后退,却被情绪逐渐失控的常恪抓得手腕生疼。
“路念兮做错了什么?她此生从未伤害过任何一个狐族中人,你们狐族,却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将她伤害,最后更是连她性命都给夺去了……”常恪说着,不禁冷笑起来,玉珞看见他的眼中满满都是痛苦,压抑着低吼道:“狐王是我杀的!我手上沾满了你们狐族之血!要报仇,也该冲我来啊,为什么偏偏要去伤害她!”
玉珞惊恐地连连摇头,她不信,无论如何她都不信玉宸会做出这样的事。
玉宸若真是那会为仇恨蒙蔽心智,不择手段也要寻求报复之人,那狐鸟两族间又如何能够维持三百多年的表面和平?
常恪一定在骗人,一定是哪里弄错了……
“我早就对那只狐狸说过,他要敢伤路念兮分毫,我定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常恪说着,用力将玉珞拽到了一间石牢前,望着她惊恐的双眼,道:“我做到了,可我就是觉得还不够,他一定是不够痛苦,否则为什么从始至终都没有求过我哪怕一次?”
常恪到底在说什么,他究竟把玉宸怎样了……
“你究竟对他做了什么!你这个疯子!”玉珞大叫着想要将他推开,却越是用力,越无法挣脱他的手掌心。
“他杀了斩风,杀了折霜,杀了路念兮!我誓死守护的一切都毁在了他手里,让他死都太便宜了!”常恪说着,反手便狠狠扇了玉珞一巴掌,怒道:“你在这嚷什么!我就算将他千刀万剐,那也是他罪有应得!”
玉珞在常恪赤红的魔瞳中看到了被深深压抑着的疯狂,危险得让人不寒而栗。
“我给你一点时间,你好好劝劝他,如果他肯向我磕头求饶,从今往后做我身侧懂得摇尾乞怜的一条狗,
我便不再继续折磨他。”
“你痴心妄想!”
“如果他不肯,那么接下来的罪,就由你替他受吧……你应该明白,我不是折霜,不会对你手下留情。”
常恪寒声说着,掌心幻出一把灵钥,解开了石门上的灵锁,在石门半开合之时,一掌将玉珞推入其中。
下一秒,身后石门重重闭合,玉珞吃痛的想要撑地起身,掌心触感却有些恶心的粘稠。
她于暗中凝起浅浅灵光定睛一看,竟见自己掌心与袖口沾满了鲜血,不由得发出了一声惊叫。
“小点声,吓得我一哆嗦,浑身跟着痛……”
昏暗石牢的角落,传来的,是一个虚弱而又嘶哑的声音。这样的声音,让玉珞感到分外陌生,可再陌生的声音,也掩不住那令人熟悉而又有几分讨人厌的语气。
“臭狐狸?是你吗……”当日济安一别,再未相见,如今物是人非后于这地下石牢中再度相见,玉珞不但欢喜不起来,还想起了常恪刚才所说的一切,一时只觉脑中混乱一片,开口之时,声音已有些颤抖:“常客说……你杀了折霜?”
“他放狗屁!我要想杀那鸟女人,犯得着等三百年?”
玉珞不由一愣:“那……那她还活着吗?”
“我不知她去了哪儿,但我敢肯定,她还活着……”
听到这句话,玉珞竟是不自觉的松了一口气。
而下一秒,她忽为此感到深深的可耻,不由得捏紧了双拳,任由指尖嵌入掌心血肉,以此疼痛让自己学会清醒……事到如今,还在心底期盼着听到折霜并未死去的消息,这难道不是犯贱吗?
玉珞咬了咬牙,将折霜抛之脑后,问道:“那念兮姐呢?”
那一瞬,一阵久久的沉默给了玉珞一个肯定的答案,她心下一沉,傻站在原地无语凝噎。
“对不起,可我没有想过要害她,真的,从来没有……”玉宸说罢,忽而苦笑着低声问道:“你怪我吗?”
玉珞吸了吸鼻子,轻声问道:“你要我怪你什么呢?”
她忽然笑了,沉声道:“我算是明白了,仇恨就是一把火,若不熄灭,待到烈火灼林之日,无辜便成了无用之词。”
路念兮无辜,那陪嫁至此的小榆就难道不无辜?前来送亲的上百狐族难道就不无辜吗?
可他们都死了,他们皆被那烈火波及,失了性命。
玉珞摇了摇头,不敢再继续想下去,生怕自己好不容易冷静下来的一颗心又再次回到了被仇恨彻底冲昏头脑的那一个夜晚。
“臭狐狸,不说别人了,你现在感觉怎样?”
听到玉珞关心了一圈,终于关心到自己身上,玉宸那点不满的情绪瞬间就上头了:“还行吧,头脑清醒,内心平静……我感觉我现在心理状态比身体状态要好很多……要说难受,最难受的还是你进来后……进来后关心的第一个人不是我。”
玉珞:“……”
所以她现在求常恪放自己出去,然后再若无其事的重新进来一次还来得及么?
这微弱灵光下照出的满地的血将她一颗心渗得发慌,她知道,这里只有玉宸一人,这一地的血,意味着他伤得一定很重。
她小心翼翼朝玉宸那边望去,只见他蜷缩侧卧在墙角,身体似承受着极大的痛苦,止不住的微微轻颤。
透过指尖灵光,她依稀看见玉宸身上早已破碎不堪的衣物被鲜血层层浸透,凡是裸露在外的地方皆是皮开肉绽,那溃烂的皮肉中浑夹着一块块大小不一的血痂。
那样触目惊心的伤口,不是任何锋利爪刺或武器可以
造成的,那必然是伤口经过了多次愈合又被钝物寸寸挖裂,往复得之,若非有深厚的修为作为支撑,只怕早已不省人事。
“胆小就别看了,把灵光熄了吧。”
玉珞用手背抹了一把眼泪,道:“我……我不怕。”
玉宸沉默数秒,道:“要不还是熄了吧,省得待会一惊一乍的,吵得我耳朵疼。”
玉珞自是明白玉宸生性高傲,不喜旁人见他狼狈模样,听他这般一说,也开始考虑熄灭指尖灵光,给他留点面子,省得日后谈起此夜,他会在自己面前抬不起头。
可就在这时,他又轻声问了一句:“熄了吗?”
玉珞闻言不禁浑身一颤,三两下跑至玉宸身后蹲下,想要将他扶起,却又害怕扯着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口,犹豫许久后,终是伸出了微微颤抖的双手。
她知道玉宸一定伤得很重,可听他说话时似还有心情开玩笑,便还存着几分侥幸。
只是,在吃力将他扶起的那一刻,玉珞忽觉自己整颗心都险些于那一瞬停止跳动,而空气中那浓浓的血腥气,也在那一刻恨不得彻底堵住她的呼吸。
她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下意识将指尖灵光催至最大,照亮了整间猩红的石牢。
那一刻,她看见九尾徒留六尾,尽数被那削尖的木刺钉于地面;看见那被钝器砸碎的腿骨自模糊的血肉中穿刺而出,看见那被切去十指后溃烂不堪的双手,看见那被生生剜去双目后留下的两个可怖的血洞,还有那纵横交错的一道道狰狞刀口,于那曾经似玉般无瑕的面容之上翻飞开裂。
原来,那个曾经高傲得不可一世之人,早已在这不见天日之地受尽了非人的折磨,他曾经所有的骄傲皆被人一点一滴生生捣毁。
而他的身上,穿筋过骨强拴着十六根拇指般粗细的封灵锁,将他周身灵脉尽数封死,非但无法靠灵力缓解痛楚,连自毁内丹结束这份痛苦的资格都给剥夺了。
当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可即是如此,他还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将那断去五指的血手轻轻放上她的手背,试图给予她无声的安慰。
“你不是只狐狸吗?你不是一直很聪明吗?”玉珞咬牙问着,忽忍不住哭喊着大声责骂起来:“你明知道常恪不可能放过我们,我走不了就算了,你为什么要来,你为什么要来啊!”
“你……到底是疯了,还是傻了?”话至此处,终究是泣不成声。
而那被质问之人,沉默许久,轻声问道:“我当然是来带你回家的……你还记得,当年我曾说……你若在鸟族受了委屈,可随时与我回涂山……此话一直作数,只是不知……你现在有想回去了没?”
玉珞重重点了点头,目光却对上了那血色的空洞,一时心如刀绞,咬牙悔道:“我,我想回去了……我错了,哥哥,我真的错了……对不起……”
她后悔了,从大婚那夜起便后悔了。
若是一切能够重新选过,她愿于二十年前随他一同回去。
今生今世,都不要再与折霜沾上半点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