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珞不住的向玉宸道歉, 其实她很清楚,玉宸根本没有怪过她, 可越是这样,她就越恨自己的软弱无力。
她将玉宸轻扶着半靠于自己怀中,大气也不敢出一下,生怕自己动一动便会扯痛他满身的伤口。
血色慢慢浸染了那淡粉的衣裳,她将狐玉取出, 默默催动着里面的灵力为他减轻痛楚,一双泪眼虽是叫人见了心疼,此时此刻却也无人顾怜。
常恪是被驯化的狼,驯狼之人曾带他见过无边炼狱, 此生若不曾得斩风知遇之恩, 他的血必定比寒冰都冷,心必定比玄铁都硬。
折霜在时, 常恪从不会擅自行动,路念兮在时,他的眼中才拥有一丝勉强可被称作“温柔”的目光。
如今,就如常恪自己所说, 他誓死守护的一切都已不复存在。现在的他,不过是一个失了主的孤狼,因为已经再没有什么可以失去,所以再不惧踏入绝望的深渊。
很多时候,人越是一无所有,越会在面对心中想做之事, 想报之仇时,比谁都要不择手段、不顾一切。
玉珞太清楚了,常恪一直都很恨她,每一次看向她的眼神中都有着浓浓恨意,恨到根本不屑于做分毫的掩饰。那么多年来,他之所以没有亲手将她撕碎,不过是因为折霜与路念兮将她护着,一直以来,不管发生了什么,都将她护着。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能安抚他心的路念兮没了,能命令他行的折霜也已不在。今时今日的常恪,像极了被仇恨蒙蔽了整颗心的折霜,偏偏手段又远比折霜残忍百倍千倍。
玉宸说要带她回去,可事到如今,她又如何还回得去?
方才石门外常恪所言犹在耳边回响,玉珞全然不敢去想今日过后,自己将要面对的究竟会是什么。
她忽然好害怕,害怕那紧闭的石门会再次打开,害怕承受那种生不如死的折磨,害怕余生永无天日。可比起这些,她却更加害怕玉宸会为了保护她而放下最后的尊严,从此失去自我,在仇人手下不人不鬼的屈辱过完一生。
玉宸说:“玉珞,给自己留点力气吧,常恪不会放过你,只有回到涂山,才是唯一的生路。”
玉珞颦眉道:“逃,我要怎么逃?我在他面前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当年她与折霜闹脾气时便无数次尝试逃出栖霞,哪一次不是被常恪易如反掌的赶回折霜家中?
以她这低微的修为,别说是现在这个对她已起杀心的常恪,就是换做当日那个不敢伤她分毫的常恪,让她靠撒泼打滚、一哭二闹三上吊,也是没有办法离开这个该死之地的。
“你莫不是真将我当成傻子看了?我敢孤身来此,自是有办法助你离开……”玉宸话到此处,忍不住重咳了几声,缓了好一会儿,才在玉珞着急的目光下顺过气来,虚弱道:“附耳来。”
玉珞愣了愣,附耳上前。
玉宸于她耳边低声念下了一段让她心底一寒的禁咒。
他说,那是九尾红狐一脉世代相传之术,能够无视灵流根源与□□承受极限,直接化取他人修为,将其毕生功力不折不扣的据为己有。别看他身上伤势虽重,其实除却那断去的三尾,其余皆只伤至皮肉筋骨,并未损及内丹。既然如今的他已是一个废人,留着这一身修为也是无用,倒不如移花接木,为她换条生路。
玉珞听了,不由得浑身轻颤。
她万分抗拒的拼命摇头,小声抽泣着一声又一声的说自己做不到,真的做不到,可玉宸仍是自顾自的继续说了下去。
禁术有违天道,易遭反噬,如果可以选择,他也不想让玉珞承担这使用禁术的危险。可常恪对他的戒
心实在太重,手上又捏着玉珞的性命,为护她周全,他只能选择束手就擒,任由周身灵力被锁,静待别的时机。
这些日子,他一直咬牙死撑,不断以言语激怒常恪,就是为了与她见上一面,将这一身修为给她。
“常恪修为不俗,如今我这般模样,他早已不将我放在眼里,你修为低微,就算有什么动作,应也不屑于将你防范……人一旦有了轻敌之心,就浑身都是破绽……仅六尾之力虽难敌他,但若找准时机出其不意夺他修为,仍有七成胜算……”
玉珞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她觉得自己就像是在做一个醒不来的噩梦,梦里正是天塌地陷,而曾经发誓要保护她一生的人,早已远远将她扔在了绝望之地。
她要如何答应玉宸,如何亲手化去他的内丹,夺取他的性命。
她苦苦哀求玉宸不要这样,不要逼她,也不要放弃自己。
“不管发生了什么,我们一起扛不好吗?折霜,折霜她还没回来,你说过的,你没有杀她!”玉珞想到折霜,似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她会回来的,她一定会回来……她说过,她心里有我……我可以求她的!”
她此一生,拥有过的幸福和快乐那么少,又那么的短暂,她真的真的不想再失去了。
“等她回来我就去求她!我求她放过你……我、我嫁给她,只要我……我什么都依她,她就一定会,一定会答应的!”
如果有人能帮帮她,就算是折霜,就算要她从此将仇恨深埋心底,带着千万芥蒂去对仇人强颜欢笑一生也好,卑微乞怜一世也罢,她认了,她全都认了。
这一刻,她似在泥沼之中拼命挣扎,哪怕越挣扎越深陷,也不愿停下。
她真的,真的只是想留住这世上,最后一个……对她好的人。
“你信我,折霜回来就好了,她管得住常恪的,常恪什么都听她的……我们活下去好不好?一起活下去……”玉珞话至此处,再也说不下去,只轻轻握住了玉宸的手,余下声声呜咽,带着那令人窒息的绝望,轻响此间。
玉宸沉默了许久,几乎用上了全身力气,才将手自玉珞并未使力的掌心抽出,极其不耐道:“不要将自己轻贱到这个地步,我不喜欢。”
玉珞愣愣望着自己空落落的双手,仿佛有什么从心底深处被彻底抽离了。
“常恪的耐心快没了,折霜要回来早回来了,你等不起!玉珞你给我听清楚了,斩风是我杀的,前世今生你都不欠她什么!前世你是骗过她,可她也骗了你!你们扯平了知道吗?我不准你求她!”
他激动的说到此处,止不住猛咳起来,好不容易气顺了,呼着重气休息了好一会儿,才将语气缓和下来,道:“梦中之事,她记起来了……如果她回来后,真心想要求得你的原谅,你就跟着自己的心走,爱也好恨也罢,别让自己后悔……”
记起又如何,如此深仇,谁还回得去那一场虚无的梦境呢?
“至于什么仇啊恨的,你大可不用放在心上,毕竟郁西山中的一只野狐狸,和我涂山玉氏又有什么关系呢……玉氏与折霜的仇,因我而起,由我而终,也算得公平,轮不到你来多事。”
什么叫……轮不到她来多事?这种时候想着撇清关系,又让她如何能够坦然接受?
“你啊,本事没多少,性子却倔的很,分明辨不得善恶,也做不出正确的决断,可这辈子却没听过我一次劝……很多事不把你敲晕了,还真是不好办……”玉宸说着,忍不住苦笑起来,轻扬的嘴角牵扯着满脸狰狞的伤口,痛得他下意识倒吸了一口气,咬牙低声问道:“现在怎么办,我也没力气强迫你了,你就真不打算懂事一点……听我一次话吗?”
玉珞终于发现,从前的她就像是最无邪的孩童,大人为了守护那份自己早已丢失了的天真与良善,处处都让着她。只是,世事无常,今时今日,这世间虽大,却再也容不下她的天真无邪。
她该长大了,长大就要懂事,不要让人替自己操碎了心。
“他把你带来,就是准备用你来报复我……我敢孤身来此,自是不怕痛也不怕死,唯独怕我拼上一切最终没能保护好你……”
原来,此时此刻,她心中的那些不忍,皆是一种辜负。
“我不想活了,你就当是给我一个痛快,救你只是顺便的吧……”
不想活了,那么沉重的四个字,他说得却是那么轻描淡写,仿佛只是一句寻常话语,当真是一开始就抱着必死之心来的。
玉珞终是咬破下唇,强忍着不再哭闹,只轻声说了一个“好”。那一瞬,她只觉所有苦痛皆尽噎于心头,郁郁却不得宣。
玉宸松了一口气:“这是禁术,是为天地所不容的邪术,使用过后,切记处理尸身,别让人发现了异样……还有,离开此处后,千万不准再用了。”
他说着,开始担心起别的,硬是将玉珞那些大大小小的坏毛病全都扯了出来,一条条的嫌弃批评。要不是他忽然这么清点起来,她都不知自己原有那么多地方令他不满。
玉珞静静听着玉宸的唠叨,他的声音没什么力气,嘶哑、断续而又十分缓慢,可她一句也不敢打断,因为她知道,这是最后一次听这只话多又霸道的臭狐狸在耳边絮絮叨叨了。
最后,他说累了,四周便瞬间寂静了下来,只余下阵阵沉重的呼吸之声。
这样的死寂也不知过了多久,玉珞忽莞尔一笑,轻轻抚上只那血糊糊的手背。
妖异诡谲的邪光,于顷刻间照亮了整间被血浸红的封闭石牢。封灵锁在此邪光的冲撞下,自血肉中节节炸裂,鲜血飞溅至她痛苦迷茫的脸颊,沾上那还未凝干的泪痕,就好似绽放于绝望中的血莲,触目惊心。
那一刻,怀中那早已脱力之人竟仍在剧烈的痛苦之中,无可抑制的挣扎了起来。她听见那撕心裂肺的痛苦哀鸣响彻耳畔,看见那遍体鳞伤的皮肉以一种诡异而又可怕的速度寸寸干枯。
她可以清晰的感觉到,自己体内原本微弱的灵力于此刻不断强大起来——那是她从不曾拥有过的力量。
渐渐地,他不再挣扎,也不再嘶喊。
一切归于宁静的那一刻,玉珞红着眼眶,将侧脸轻轻贴上那伤痕累累的褶皱面庞,伸手顺了顺那已枯黄的长发,哄孩子似的,轻声道:“不疼了。”
她说着,愣愣望见那缕缕魂魄似流萤般于她身侧盘桓、萦绕,似有千般不舍,最后却仍一点一滴、渐渐消散。
万物生灵皆有三魂七魄,其中胎光为命,命魂不散,则命数不息。
玉珞一眼望见了玉宸的胎光,下意识想要伸手触碰,可指尖未散的阴邪之气却在靠近那缕命魂的一瞬将其惊扰,险些让它彻底散去。
她慌忙收手,眼中绝望弥漫之时,却见另一缕命魂自玉宸体内飞出,将那快要散去之魂紧紧萦绕相缠。
分明是微不足道的挽留,却偏偏韧似蒲苇,分毫不肯退让。
下一秒,沉重的石门忽被开启,一道鬼影掠至身侧,抬掌便将玉珞狠狠击飞数米。这一掌,竟让她感到五脏六腑皆如烈火灼烧般剧痛起来。
常恪凭着那一股熟悉的灵息匆忙闯入,抬眼看到的,却是昏暗石牢里,两缕本应相斥的命魂彼此相缠。
那一瞬,他的眼中,满是不可置信:“你……为何至死都还护着他?”
“你别碰他!”
玉珞深知自己不是常恪的对手,却似失了理智般忍痛起身,未有片刻犹豫,全力向常恪后背袭去。
路念兮曾经说过,赤眼血狼族天生力大却并不笨重,那是魔族中行动非常迅猛的一个族群。常恪的修为早已超过斩风和折霜,反应力更是十分惊人。
玉珞如何都料不到,自己这仓忙中毫无章法的一掌竟未落空。
那一瞬,她不及多想,闭眼再一次催动了夺命的禁术。
常恪仿佛察觉不到体内灵力正在不断流失一般,怔怔望着那两缕彼此相缠的命魂,眼中的极怒的愤恨渐渐化作了无边的茫然,茫然过后,余下的只有深深的痛苦与悔恨。
过往,总有人告诉他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他曾为此感到万分不满,一心认为折霜与路念兮对那只狐狸如此宽容,是对斩风的不公。
可终于有一日,再无一人能将他命令,也再无一人会给他劝阻之时,他第一次按着自己心里的想法,做出了近乎疯狂的报复,这才得以发现……原来痛失一切的落空感,并不会随着仇人痛苦的加深而减少分毫。
更可笑的是,那人魂飞魄散之际,紧紧护着他命魂不散的微弱灵力,竟来自另外一缕未散之魂。
那缕命魂所携灵息,来自他此生再熟悉不过的那只弱小妖精……
“是我做错了吗……”
他痴痴问着,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周身灵力自体内狠狠抽离的无尽痛楚,竟让他那混乱已久的思绪在那一刻变得无比清晰。他伸出吃力的极速枯萎的双手,将那两缕命魂收归掌心,颤抖着在体内灵力流尽之前,咬牙拼尽所有余力,将其凝留于世。
诡谲邪光中,分不清是谁的魂魄如烟消散,最后的最后,只留下两缕凝形之魂,静静存于常恪枯瘦如柴的掌心中闪着微弱的灵光。
玉珞望着自己颤抖的双手,傻傻跌跪于地面,眼中满是惊惧。
她不知自己傻跪了多久,却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惊叫,而后叫喊着“禁术”二字,仓惶奔逃。
玉珞回过神来,茫然而又无助的垂眼看了看血红的双手,颤抖着起身将那两缕魂魄收入狐玉之中,瑟瑟自语道:“不能……让人发现异样……”
她转身踉跄走至门前,脚下步子略有停滞,数秒犹豫后,泪水不禁再度湿了眼眶。她终狠下心来,在双脚迈出石门的那一刻,身后燃起了刺目的火光。
那个惊慌呼救的家伙引来了太多人,杀了一个又一个,怎么都清理不干净。
既是如此杀之不尽,何不将他们的修为据为己有?
那一夜,凡事被她双手触碰之人,皆化作老瘦枯尸。她剥夺着那些人的修为,屠杀着每一个目露惊恐的见证者,一颗心,渐渐由茫然无措,变作麻木不仁。
这,就叫报仇吗?
可为什么,杀再多的人,得到再多的力量,她都感受不到一丁点的释然。
……
“我就是从那时开始,忽然有点理解你了。”玉珞说着,垂眼望向折霜。
“原来,一个人的性命,真能重过千千万万的人。”她的嘴角微微勾起了一丝极其讽刺的笑意:“你们为了斩风,残杀我父亲,折辱我兄长,所以我为了他们,屠了你半数族人!”
玉珞说着,俯身靠近折霜耳畔,轻佻道:“我这样做,应该不过分吧?”
折霜不禁闭上了双眼,仿佛连与她对视的勇气都失去了。
“折霜,当年我虽恨你、怕你,恨不得此生与你再无一丝瓜葛,可真到最最绝望的时候,我却还忍不住期待你能
回来怜悯怜悯我……可为什么,你明明想起了一切,却始终没有回来……”
“不过那一日后,我停止了期待。”玉珞说着,直起身来,食指轻轻抹去眼角一滴清泪,冷冷道:“那个只会在梦里为我遮风挡雨的人,不回来便不回来了……没了她,我不照样活下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