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珞头也不回的走了, 她以七苦五蕴之境将折霜困在了那幅画中,又将那画,留在了离妖界百花谷相隔甚远的涂山。其路之遥, 若非鸟族全速飞行,寻常妖类需得□□日才可赶至。
她知自己此去是在往绝路上走,这条绝路, 不是此生命尽, 更非魂飞魄散, 而是真真正正的灰飞烟灭, 再无一丝生机。她不需要退路, 所做一切, 早已经过精心谋划, 一为还债,二为报复。
说来可笑, 她早已将折霜的性命握于手中,可深埋于心底深处的那份恐惧,却仍是挥之不去。
或许, 在玉珞心中,鸟族族长折霜便是茫茫六界中最最歹毒之妖, 为了一条命债, 从前世恨到今生, 从一个人恨到另一个人。心火未熄,便生不允她好好生,死不准她好好死, 非但满口谎言骗她一片痴心,还要满手鲜血灭她一世美梦。
可偏偏,折霜狠心将所有残忍付诸于她,她却不忍完完整整的以牙还牙。当手中有足够的力量可以复仇之时,玉珞才发现,自己那颗伤痕累累的心,竟是远不如折霜的狠。
非但不敢与之同生,更怕与其同死。
既是如此,她便逃吧。
逃去折霜管不着的地方,永永远远离开这个世界,从此前世今生都作飞灰,尽数湮灭于天地之间,便不用去担心来世还会再陷纠葛了。
这样……折霜应就会痛、会悔,会记她一生吧。
身为与狐族相争了三百多年的鸟族族长,折霜又怎会不知狐族擅媚术、幻境,总以妖言扰人心智,一不留神便会彻底失防。
可尽管如此,折霜却从未想过要防备于那只小小的狐狸,仿佛此生无论漫长或短暂,皆应为那一人患得患失,爱恨尽付。
七苦五蕴,为高阶幻境中的一种,源于魔界修衣族,对编织幻境者的修为与精神力要求极高,寻常妖魔不可织。
入此境者,若不妄动,便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但若想脱离,需历七苦承五蕴,待尝尽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蕴炽盛之苦后,尚心念未改,则可破境而出。此过程中,心间若有片刻犹豫,哪怕只是半步退缩,都会致使幻境逆转,所尝之苦将往复循环,直至幻境所载灵力散尽,方可脱困。
这样的幻境,绝非一朝一夕轻易织成。
直至此刻,折霜才得以惊觉,原来玉珞早已于暗中织好了这个幻境,无论她是否撞见这个画中之境,最终结魂阵起的那一日,她都将被狠狠排除在外。唯一的区别,只在于玉珞永永远远离去后,她这个受困之人,心里究竟是糊涂还是明白。
如今,她被定身于这幻境之中,辨不清外界日夜如何流转,一颗心似石沉海底,绝望无依。
折霜深知她此一生将玉珞伤得太重,不怕玉珞恨她入骨,更不怕承受任何折磨,哪怕粉身碎骨之日仍不得那一句原谅,也不过是她罪有应得,是必赎的罪。
可直到今时今日,她才知道,那个断她口舌、斩她双翼、罚她此生为奴,仿佛恨不得摧她所有傲骨之人,看似对她心灰意冷,实则从未将她自心间剥离。
她本是万死莫辞的罪人,却偏偏被玉珞留在了最最安全的地方,所有罪孽,一丝一毫都不用背负。
留她独活,一生悔恨。
多么轻描淡写的惩罚,折霜却是宁死也不愿接受。
一个人身上所散发的灵息永远是独一无二的,这样的灵息可以让旁人分辨她的种族,感知她的修为深浅。但是,这样的感知仅限于以高望低或平级相望,若对方实力远超自己,便无法做出正确的判断。
如今折霜看玉珞便是如此,
玉珞所外显的灵息与一只寻常小妖无疑,折霜只能知其修为远高于自己,却无法探知真正差距。
正因如此,那一个低级的定身术,将她困了许久。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冲破了那定身之术,起身之时,毫不犹豫的伸手触碰了那七苦五蕴之境。
一时间,四周幻做了一片苍茫的白。
……
那一年,栖霞山风寒霜重。
族长紧紧握着夫人的手,望着那刚破壳而出,正因寒冷而瑟瑟打抖,弱小到连眼睛都睁不开的两只幼鸟,眼中满是欣慰。
斩风、折霜,是他们的名字,寄予着全族厚望。
他们生于同日,只因晚破壳了片刻,她便成了妹妹。
妹妹,自是事事都得哥哥谦让,从小便无忧无虑,身无重责。不知从何时开始,她再不像最初那个无忧的自己,不再是可以随意翱翔于天的鹰。
爹娘离去后,族中长老只手遮天、独揽族权,同她一样年幼的斩风教她忍气吞声,在那傀儡般的生活中保全羽翼未丰的自己。面对那忽然展露勃勃野心的“长辈”,她日日怨之憎之,却不得不与之共处,恨意不禁于心底缓缓滋生。
成年礼的那一日,斩风发誓会永远永远护在她的身前,她却止不住在心头暗自痛恨起了天地不公。
从未有人问过她,是否真想来到这世间,风寒霜重的那一日,瑟缩于寒气中不断颤抖的小小身躯可是自愿承下“折霜”二字。
折霜化寒,原是多好的期望,可冬日的霜,她化不去,人心的凉薄,她更是化之不去。
她做出的所有努力,都是想要证明自己不比斩风差,想让斩风知道,他仅是比自己早破壳了片刻的兄长,无需事事将她护于身后,更用不着以血肉之躯顶在她的身前。
她多想告诉他,她可以保护好自己,也可以保护族人。她不想永远被保护,不想永远躲在他的身后,看他独自承受一切。
她想长大,或者,她想做姐姐,名正言顺的将所有苦难都抗上自己肩膀。
可她争强好胜了半辈子,最后却不得不承认,她就是不如斩风,斩风是她命里的第一盏灯,灯熄了,她的整个世界,便为黑暗笼罩,被冰霜覆盖——从此,失去了方向。
她茫然,她无措,她终是用一场屠戮铸成大错。
三百年日升月落、四季轮转,一只小小的狐狸,闯入了那无边昏暗的雪原,她的世界,从此燃起了另一盏灯。
它调皮捣蛋,无人能管,在外吓过小孩,在家烧过厨房。为逃避惩罚,爬得了大树,也打得出地洞。
那小狐狸,总是“大鸟、大鸟”的叫她,仿佛她不是什么鸟族族长,没有一肩重担,仅是那只将它带离郁西山的鸟儿,与它共拥着一颗蛋,共负着一份责。
可最终,她将它负了。
它转身离去,纵身跃入万丈深渊,恨不得永生永世与她相离,残忍至决绝。
恍惚间,她似看见那只小狐狸幻作女子身形,指尖轻捻裙角,浅笑着转了一个圈,轻声问她:“好看吗?”
她用尽全力伸出双手,却未能抓住那一抹随风消散的衣角。
她痴痴望着远处那光亮渐弱的灯盏,忽疯了似的拼命追逐,可下一秒,雪地之上忽生出无数冰寒刺骨的荆棘,似长蛇般蔓延向上,将她紧紧纠缠。
她挣扎着向前,任荆棘刺破皮肉,血色染红了满地的白。
她撕心裂肺的哭喊,一双羽翼自那被斩裂的翼点处绽开,撕破后背那狰狞的长疤,挥着淋淋鲜血,似想直上云霄,挣脱那重重束缚。
可
她始终被那满地的荆棘藤蔓死死缠绕,直至脱力,也未能逃离。
寒风吞没了她悲恸的呜咽,恍如绝望降临,步入永夜,此生,命中再无光。
她原是深深爱着那只狐狸,无关前世,不求来生,心间所有的恨意,皆抵不过那狐狸眼角的一滴泪。
若是可以重新选择,哪怕是让自己粉身碎骨,她也不愿伤那狐狸分毫。
可一切偏就阴差阳错,她亲手灭掉了无边寒夜中那一盏暖灯,从此,永失所爱。
当世界只剩下黑暗和冰冷,她终于一片荒芜幻象中渐渐老去,容颜似萎落之花,过往种种皆如指间流沙,触得到,却无论如何都留不住,求不得……
命尽之时,她以遍体鳞伤之身,抱拥地面那一片荒凉,心中闪过一丝绝望之念。
——算了吧,这一生,太苦太痛,还执着什么呢?
这念头,好似雷击般将她逐渐模糊的意识唤醒。
她用尽全力将满地腥红的雪抓入掌心,纵是冰寒入骨,五蕴炽盛煎熬于心,仍是久久不愿松开。
她不能,不能退却半步……
既已执着至此,如何能够轻易倒下?
她这一生,怎就能……这样算了?
我本不想生,生来活受罪。
我本不愿老,老去无所依。
我本不应病,爱恨偏入骨。
我本不畏死,债却未偿尽。
她拼劲全力,自画中跌撞而出,鲜血顺那满身伤痕而流。
昏暗的夜中,她吹着那刺骨寒风,望着漫天纷飞的雪,遍体鳞伤的身子止不住微微颤栗。
她咬牙忍痛展开双翼,鲜血自那被羽翼撑裂长疤中溢出,鸟族翼点连接心脉,此种剧痛钻心刺骨,她却似无知觉,振翅于空,洒血破风而去。
玉珞,我此生欠你太多,纵然尝遍世间苦厄,受尽万千活罪,也未及伤你之万一。
时至今日,我早已无颜奢求原谅,只求你能多等我一时。
这一次,你要什么,我都还给你。爱还你,恨还你,命也偿还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