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月下人

玉珞小时便听长辈们说过，妖想修仙, 必先修人。好像是因为只有学会做人了, 才能算得真正的灵智初成。

虽说修为高不代表可以飞升成仙，有仙缘的妖并不多, 有仙缘又愿隐去一身修为入红尘行善历劫的妖更是少之又少, 但这并不妨碍大多数的妖精去做梦。

无论是混迹于人群之中, 还是藏匿在深山野林, 或者是依旧留在那远离凡尘俗世的妖界, 妖精们都没停止过模仿人的生存方式。

故此，栖霞山的夜有灯火，涂山的夜有灯火，百花谷的夜也有灯火。可尽管如此, 妖精群居之所的夜色，仍是比不上繁华的人界。

夜色渐深，人群渐散。天灯行远, 河灯渐暗。

玉珞与折霜隐身坐于三层高的楼顶, 静看百家灯火一盏盏熄去, 不禁伸了个懒腰。

“珞珞，万妖山脉好, 还是这里好？”

玉珞不由一愣, 想了片刻，弯眉道：“都好，有你陪着，哪里都好。”

折霜听了, 小心翼翼问道：“这么多年来，你可曾记起什么别的？”

“我们以前，是仇人吧？”玉珞说着，抬眼望向折霜，恰撞上那紧张而又惶恐的一双瞳眸，不禁扬起嘴角，笑了笑，“你那么紧张，究竟是做过多对不起我的事啊？”

折霜下意识搓揉起了衣角：“如果我曾经……真的伤你特别……特别深。你，你会原谅我吗？”

“曾经既是仇人，必是各自有各自的立场，那时的你，应不曾与我相依相伴、共历生死吧？若是如此，以我的身份，你对我狠一些，倒也正常。”玉珞说着，目光飘向远方。

折霜一时不知该说点什么，正独自尴尬，便被玉珞用手肘碰了一下，一时忙抬起头来，顺着玉珞手指的方向望去。

夜深人静处，满月之辉下，竟有一叶扁舟游于河中，小舟之上，站着一个女孩。女孩的目光，紧紧望着另一抹清逸的倩影往返于木舟和河面，某种满是柔情。

那抹倩影亦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看上去轻功应是不错，足尖似蜻蜓点水，手中之剑未出鞘，轻轻一挑，便将一盏盏河灯带回了船上。

“她们在偷灯吗？这有什么好偷的？”玉珞忽然站了起来，满眼好奇地飞身而往，折霜此时回过神来，也忙追了上前。

那两个小姑娘全然感觉不到旁侧两个妖精的注视，开开心心地捞了许多湿淋淋的河灯，坐在船上一个接一个，翻看起了灯上所写的那些心愿。

那么多河灯，那么多心愿，有大有小，有难有易，大多都未留姓名，看过后感慨一番，便又放回了河中。

不过最后，她们还是找到了几盏署了名的，用小刀在竹简之上刻下了那些她们力所能及、足以相帮的小小心愿。

“她们……不会是想帮人完成愿望吧？”

玉珞好奇地跟了那两个人类女孩好几日，惊讶的发现她们竟真找到了那些许愿之人，于暗中一一相帮，不留姓名。

那几日里，折霜命济安城中的鸟儿四处打听，很快便打听到了两个女孩的身份。

原来，那个年纪小一些的女孩，名叫小黎，无父无母，自幼混迹江湖。年纪大一些的女孩呢，则是一商贾之家的三小姐，名叫褚月。

前不久，褚月刚被那小黎连哄带骗地拐离了家门，走前留书一封，只道不愿屈从家中安排的婚嫁，今后要随小黎一同浪迹江湖，从此四海为家、处处行侠。

“我还以为这种自幼被严加管教的闺中女子，没有这样的勇气呢。”玉珞听了，如此感慨，“大鸟，我们走吧，去栖霞山！”

折霜不禁想起很久

以前，济安城中也曾有两个人类女孩的身份和地位有着类似的悬殊，可最终她们不够勇敢，没有冲破世俗的规矩，未得携手一生。

只是时间真的过去了太久，她早已忘了那两个女孩的音容，还有名字……

她不禁拉住了玉珞的手，在玉珞有些茫然的回望下，认真问道：“你想她们幸福吗？”

“啊？”

折霜又道：“就是，让她们安安稳稳度过此生，白首偕老永不分离。”

玉珞不由一愣，歪着头，眨了眨眼，道：“靠法术擅改凡人之命，可不是小事，大鸟，你没发烧吧？”

她说着，还伸手去探折霜的前额。

折霜摇了摇头，道：“不擅改，就是去看看，她们一生会有怎样的波折，然后记下年月，到时不用法术，暗中相帮。”

玉珞听得一愣一愣的：“大鸟，这不像你啊……你不是向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吗？”

“我……我是看你对她们很感兴趣，所以……”

你的心事，我自是要放在心上的。

折霜有些不知如何表述地垂下了长长的眼睫。

她依稀记得，年幼时的玉珞，成为了两个人类女孩于冰天雪地中哭得梨花带雨。

那应是玉珞初开情窍后所历的第一次失望，那时的她，只随手幻化了一场虚无梦境将其安慰，如今想来，亦是一种难以弥补的遗憾。

大多妖精对异族是没有怜悯之心的，可偏偏玉珞心似孩童般柔软，仿佛世间所有美好的东西，都能轻易入了她的眼，一旦破碎，便化作泪水夺眶而出，叫人止不住去心疼。

虽说孩子长大了，便不再那么在乎一两颗蜜饯了，可有得甜，总比嘴里苦要好得多吧。

如果可以，她真想让玉珞多看看世间的好，而不是不断为那些有心却无力改变的现实，一次又一次默默伤怀。

“所以……你到底想不想帮帮她们？”折霜再次问。

玉珞望着折霜看了好一会儿，在确认她没有被什么奇怪的东西附体后，狐疑着点了点头，问道：“怎么帮呀？”

“跟我来。”折霜扬眉说罢，牵起了玉珞的手，展开双翼，一把揽住她的细腰，紧紧将她搂入怀中，飞上天空。

那一刻，玉珞竟有几分恍惚。

折霜刚修回人形不久，这么多年来，这样距离的接触，还是第一次。

她双手紧紧勾着折霜的脖子，一双眼痴痴望着那精致好看的侧颜，不知不觉间，耳根竟是红得有些滚烫。

“我……我我我，我可以钻到篓子里，这样你也省力一点……”

折霜随口应道：“那破东西我给扔了。”

玉珞通红着一张小脸，道：“那，那再买一个呗？”

“嗯？”折霜不禁看了玉珞一眼，笑道：“你这是……嫌我怀里，不如一个小破篓舒服？”

玉珞听了，连忙摇头，否认三连：“我不是，我没有，你不要乱说啊！”

她只是，只是觉得……

今天的大鸟，就跟脑子烧坏了似的，好得像在梦里一样。

不是那么特别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