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盏水上灯

两千年来，狐鸟两族由毫无交集至交恶, 又由交恶至交好, 背后隐情旁人不得而知，只留下了许多真假莫辩的传言。

不过, 无论当初两族间曾发生过什么, 动荡了几千年的妖界局势好不容易趋于稳定, 此次联姻既可让那千年来谁都看不上眼的狐王绵延子嗣, 又可借鸟族之力稳固狐族之势, 着实是一大喜事。

大婚之日，各族宾客纷至沓来，平日里尤为冷清的百花谷一下便热闹了起来。

玉珞拿着紫檀木梳，一下又一下, 温柔地为路念兮轻绾起那细软长发，戴上珠钗凤饰，眉眼之中, 满是羡慕。

玉珞笑着将路念兮轻轻扶起, 朝一旁看傻了眼的折霜牵了几步, 道：“大鸟，快好好看看我们全妖界最美的念兮姐……啊不对, 往后, 该改口叫嫂子！”

论容貌，路念兮仅能称个中上之姿，非是什么绝色美人，平日里穿着打扮又都很素净, 自是不怎么引人注目。

但在这大喜的日子里，她却不同于往日。

早在千年前，平凡的她，便该身着嫁衣，在无数人艳羡的目光下，嫁给一个定会善待她一生的人。可最终，她没有等到那一场婚礼，心之所向的幸福余生于一夜间如梦般倾塌，取而代之的，是充斥了她大半生的离别与思念。

自那以后，她便似零落成泥的一抹枯红，无力去恨，也无从去爱。

而此刻，她终于成为了一位新娘，穿上了那为她量身而作的云锦红裳。

玉宸等了她千年，终是得偿所愿，自是恨不得将最好的都给她。

那一袭红衣，霞帔绽百花，广袖飞金凤，腰间锦带银线勾流云，流云之下是绣着远山云鹤的留仙长裙，外披着极轻薄的绯色流霞鲛绡，鲛绡尽处，那以红羽精织的裙摆间系着一缕缕缀满五色璎珞的金丝，似是孔雀尾屏曳地而展三尺有余，行时簌簌而响。

而她，朱唇如带露的花，明眸似泉中的水，红妆之下，就似那缘来缘去中绽开的凤凰花，艳丽而又夺目。

折霜僵立于窗边，一时惊得说不出话。

“他真不会怪我么？”路念兮低眉回望那妆台之上静静搁着的流苏凤冠，止不住轻声问出那个早已被她放于心中纠结了千万次的问题。

窗边站着的折霜下意识转头望向窗外，沉思数秒后，不由得湿了眼眶。

“斩风于你，早就失约了。”折霜闭目道，“千年前，他未娶你未嫁，本就无名无实，你若真为他蹉跎一生，纵是他在天有灵，应也无法心安……”

“折霜……”

折霜拍了拍翅膀，扭头道：“别这样，嫁人而已，又不是以后见不到了……况且，你，你以后你还是我的嫂子啊。”

她说罢，下意识望向玉珞。

玉珞不由一愣，回过神后，嘴角不禁上扬。

那一夜，小狐狸和她的大鸟，亲眼看着自己在这世上最亲的人于万众瞩目之中拜完了堂，而后，抱着两壶酒，转身离开了那热闹的晚宴。

晚间风儿轻拂而过。

玉珞静坐在三层高的屋顶，望着天边弦月，一口又一口的喝起了酒。

“臭狐狸说我酒品不好，除去一些热热闹闹的大日子外，基本不准我喝酒。其实吧，我也不怎么懂酒，好的坏的、陈的新的，我是尝不出太大区别的……”

玉珞说着，将折霜抱到了腿上，手指拨弄着那一根根黑灰色的羽毛：“我也就是很开心，或者很难过的时候会想喝一些。”

“今晚……是开心的吗？”折霜小心翼翼地问。

“有点开心，又有点不开心。”玉珞说

着，将折霜举到了自己眼前，潮红着一张似玉小脸，微嘟着嘴，道：“上一次的婚礼，我不喜欢……你，你什么时候再娶我一次？”

折霜不禁呆愣在半空，一时不知玉珞口中的“上一次”是哪一次，只觉自己一颗心都快要停止跳动。

这世间爱闲言碎语的妖魔那么多，总有寿数未尽之人会去添油加醋的反复提及那些零碎不全的往事，谁也不知玉珞是否有将哪一句记入心间。

玉珞见折霜没有应答，便将她搁在了旁边，伸出双手夸张地比划了起来。

“我也要满座宾客，要热闹的酒宴，喜庆的婚堂和洞房……我，我我就是……”玉珞说着，不由得红了眼，“就是好羡慕，突然好羡慕好羡慕念兮姐……”

其实，她要的不多。

她不怕闲人闲语，不求多少祝福，不需要多华美的嫁衣，只想要光明正大，要所有人都知道，谁娶了她，而她又嫁给了谁。

她要的，不是一场梦境，更不是一个谎言。

“我娶你。”折霜说，“等我长大，我便娶你。”

玉珞怔怔低头望向折霜，见她张开双翅，似在炫耀那已然丰满的一双羽翼。

仿佛，折霜口中的“长大”，并没有很远。

时光匆匆三百年。

玉珞记得，有人对她说过：“小草见树，惊为巨物，树见高山，却也渺小。”

那时她是小草，而她心中的高山，也于爱恨纠缠间尽数坍塌。

如今，较之当年，她已是一颗小树，一心等着那崩塌山石间蹦出的一株小草长大，等着等着，转眼便是三百年。

折霜修炼远比玉珞勤快，与生俱来的天赋与前世的记忆让她走了不少捷径，加之或多或少承了些玉宸的功力，早早便修出了人形。

三百岁的折霜，是一副少女模样，个子虽未完全长满，却已足够高挑，五官也已长开，不像玉珞那样少时有婴儿肥，相反看上去比较清瘦。

比起曾经，无非是多了几分稚嫩，少了几分岁月磨砺的棱角。

玉珞虽是只两千年的狐妖，却因修为的停滞导致看上去与当年没多大区别，如今和折霜站在一块，还真看不出谁大谁小。

“大鸟”终于不再只是一只鸟，寄居于百花谷的日子，便也到了尽头。

折霜说，她还是想回栖霞山，那里毕竟是她的家，是她生活了很久很久的地方。

玉珞听了，没有任何意见，转身于折霜诧异的目光中快速收拾起了包裹，当天便留书一封，随折霜一同不辞而别。

离开妖界后，玉珞吵吵着走路太累，于一处乡野人家买了一个小篓，摇身化回一只狐狸，懒洋洋地钻了进去。

折霜俯身见那篓子里的小狐狸瞪着一双狡黠的眼睛，冲自己眨巴了好几下，心头一暖，将其抱于怀中，振翼而飞。

嘴上说着想家的折霜并没有在第一时间赶往栖霞山，而是去了一趟人间的济安城。

折霜说，她想去看一眼故人，玉珞露出好奇的目光，抓着篓框，一路问东问西的被她带到了济安城外的一片树林。

上千年的时光，何处不是物是人非？

此处，换了别的树种，昔日的榕林早已不再，这片树林却依旧茂密成林、飞鸟成群。

折霜朝着记忆中的方向前行，终是看见了林中那一棵枯死的巨木。

——小折霜，你看那边，有树重新长起来了。

——这片被大火烧过的废土，其实和人心中难以愈合的伤口一样，再怎么荒芜，也终有重新复苏的一日，只要你

等得起，时间总会淡去一切。

她缓步上前，伸手轻抚过那再也不具一丝灵力的躯壳，泪水止不住潸然而下。

苍榕爷爷，你说的对，那些树长成了新的茂林，心中的伤口，也已被时间淡去。我带玉珞来看你了，如今的她已认不出你，还望不要见怪……

折霜于心底这般想着，却见玉珞化身成人，走至她的身侧，也伸出手来轻抚那巨木枯枝，一双瞳眸，竟似有几分晶莹。

玉珞这样的反应，让折霜不由心惊。

那些过往的回忆，于玉珞而言太过沉重，如果可以，她真愿玉珞永不记起……可，她真会永不记起吗？

“这棵树，生前应该特别大吧。”

玉珞一句感慨，惊醒了胡思乱想的折霜，她回过神来，再定睛望向玉珞，只见其眼中满是惊叹，哪有什么晶莹？

应是……太过紧张，所以多虑了吧。

“他曾是这里的守护者，扎根于此两千年之久，独木成林，将这济安四周无家可归的鸟族和弱小妖灵尽数收容。”

“是谁杀了他吗？”玉珞轻声问。

折霜摇了摇头，伸手揉了揉玉珞额前的碎发，道：“没呢，他只是老了、累了，想要休息了。”

玉珞闻言，眨了眨眼，双手背于身后，脚尖钻了钻地上的泥土，道：“折霜，别说这些不开心的事了……我带你去玩儿，好不好？”

“玩……玩什么？”

“先前路过济安时，你可曾听了，今儿是正月十五，人间的上元节。满月于人间素有团圆之意，上元节是一年中第一个月圆之夜，冬寒却还未散去，人们认为，每点燃一盏灯火，便能驱散一分冬日的沉闷和严寒，故此，上元节，又被称作灯节，和中秋很像。”

玉珞像个小老师一样，摇头晃脑地说：“这样的节日，人们都喜欢热热闹闹的过，他们会赏花灯、猜灯谜，燃天灯或是放河灯来许愿，要是运气不错，还能见到耍龙灯、舞狮子，或是划旱船的……”

折霜听了，弯眉浅笑：“你倒是通晓人间事。”

“人类的一生虽只有短短数十载，可他们比我们妖精会活多了，有时候啊，我还真挺羡慕他们。”玉珞说着，伸手将折霜往济安城的方向拽。

“你要喜欢，往后人间有什么特殊的日子，我都陪你过。”

“你说的，不准反悔！”玉珞说罢，抓着折霜的手前后摇晃了几下，而后哼哼了两句不知名的小调，又补了一句：“我记性可好了，你要食言，我就记仇，什么时候心里的小本本记满了，我就回百花谷找臭狐狸告你状，我还……我还要十天半月不见你！”

折霜听了，惊道：“那你到底记了我多少仇啊？”

“好多！”玉珞气呼呼地鼓起了腮帮子。

“好多，是多多？”

“就是……好多好多，特别多！”玉珞说着，甩开折霜的手，转身大步跑走。

折霜忙追了上去，茂林之中，冬日的暖阳透过那层层瘦枝枯叶洒下点点“星辰”，折下一条枯枝的女子，笑意无忧，逗着身后之人于林间蹦蹦跳跳，一时惊起林间飞鸟无数。

那一夜，玉珞牵着折霜的手，走过了那人间的繁华街市，吃了街边小摊上热乎乎的元宵，赏看了天边绽放的烟火，最后一人抱着一盏莲灯，走到了放灯的河边。

“我适才听说，昨儿恰好化冰，晚一日，这河灯都放不了，可不就是天意吗？”玉珞说着，蹲身将莲灯放入河中，轻轻将其推远。

折霜有样学样，放灯后蹲在了玉珞身旁，双手托着下巴，静静看着自己与玉珞的那两盏灯飘至远处，与其

他形形色色的河灯撞到一起，渐渐飘散。

“这东西，灵吗？”她难得问出如此傻的问题。

玉珞挑了挑眉，道：“人类求神问佛，你也信神信佛？”

“既然不信，放它作甚？”

玉珞起身拍了拍衣角的灰，道：“许愿灵不灵是一回事，心愿想不想又是另一回事……有些话，不知说给谁听，那便说给天地吧。”

折霜点头以示认同，起身笑问道：“所以你在灯上写了什么‘不知说给谁听’的话？”

“我不告诉你！”玉珞嘴角微扬，目光望向远方。

折霜见问不出答案，便改问道：“你就不想知道我写了什么？”

玉珞一听，不由好奇：“你写了什么？”

“我啊，我在上面写了一句‘愿……’”折霜话至此处，忽没了音，转身负手而去。

“喂！”玉珞不由一愣，忙追了上前，道：“你倒是说啊，你写了什么？”

折霜强忍笑意道：“我也不告诉你。”

“什么意思啊？你你你，你……臭大鸟！你给我站住！”

……

——愿你记起往昔之时，不会恨我入骨。

……

——愿无忧，愿长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