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思忖间,宁采臣已经摸了把锈迹斑斑的柴刀过来, 虽然刀身上黄褐色的锈迹遍布, 好歹刀柄上已经擦拭干净,不至于弄得一手狼藉。
看着背对古树走神的敖素瑄, 宁采臣迟疑着问道:“姑娘, 真的要挖吗?”虽然这位姑娘说树下面埋着东西, 很有可能是什么妖物,但若是大费周章却什么都没挖出来, 反而伤到了树根, 害得这生机勃勃的古树无辜受累, 岂不是白费功夫、得不偿失?
敖素瑄闻言却只睨了他一眼, 浑不在意地道:“随你。”方才她就说过, 若是好奇便可去找个器具来挖掘一下, 若是不好奇……反正随便他吧。
至于这锈迹斑斑的柴刀能有多大的作用——好歹这也是铁制的, 即便不是类似于专门用来挖土翻土的锄头、铲、耙之类的农具, 却也比起用双手挖掘要强一些。
之前无意识插手剧情, 已经够让她懊恼反思了, 毕竟违背了她的本意, 如今又怎会贸贸然继续插手呢。
宁采臣听到这话皱起眉头, 思忖过后终究还是决定挖掘一下查看究竟。
虽说他本是打算借住一宿后便离开,但昨夜那个行踪诡秘的白衣女子也就罢了,如今又出现这么个言行古怪的姑娘, 非说这寺中有女鬼, 还提起这树下埋了东西……
若是不弄清楚, 或许他赶考这一路都要心里念着这事了。
敖素瑄见他开始动作笨拙地用柴刀开始“劈”土,一时有些无语。不过既然他有那个好奇心,敖素瑄也不会阻止,反而转身退了好几步,免得妨碍到他笨拙且无力的“劈土”动作。
用柴刀挖土什么的,很新奇的操作,再加上这书生本就是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在家估计也没做过农活,那种生疏笨拙的动作……敖素瑄感觉似乎提出了一个非常为难人的建议。
但是说实话,古代书生考科举,据说要在号房里连续关九天呢,如果身体素质都这样,那这九天怎么熬?
一般大树根部的泥土本就非常紧实,更何况劈土之人本就没有庄稼人的手劲儿,用的也不是趁手的农具。宁采臣费力地劈了半天,也没看出多大效果,除了几个刀劈浅坑外,只剩下柴刀上磨下来的黄褐色锈迹,撒得到处都是。
不过一刻钟的功夫,细皮嫩肉的手掌被磨得辣痛,宁采臣终于停下手来,差点没将手中的柴刀给直接扔掉。
额间沁出细密的汗珠,他有些无奈地看着眼前一片狼藉的地面,先是沮丧自己连这点事都做不了、实在无能得很,而后却又庆幸自家愿意供自己读书科考,不需受那些辛苦农作的困扰……
最后则是恍然大悟,为何大家都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而且无论家中多苦多累,总是千方百计希望能供出一个读书人?
香山居士诗中有言“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
百姓如此辛勤劳作却仍然只得温饱,可不都希望能供出一个读书人,摆脱这日复一日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穷苦日子么?
他如今只是挖土都这样困难,爹娘每日辛勤耕耘,要种那么多亩田地,该有多辛苦?
宁采臣忽然有些羞愧起来。他每日里不愁吃喝、不需下田下地,只管老实读书,却还会偶尔抱怨辛苦疲乏,觉得日子太过乏味枯燥,却没想过,这种抱怨实在是得陇望蜀、贪心不足!
爹娘每日里不缀劳作,晒得面色黑黄、粗糙不堪,只为供他读书科考,笔墨纸砚、每年的束脩、考县学、府学的路费、去杭州参加乡试的盘缠……这都是爹娘省吃俭用、熬肠刮肚挤出来的!
可他却并未将这科考的机会看得太重,反而纠缠于这些怪力乱
神的事,说好天明即去结果却在这里耽搁时间……
敖素瑄看他直起身体拎着柴刀似乎在走神,面上神色不断变换,一时有些好奇,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你还好吧?”
他这究竟是想到什么了,为何神情这般变换?是感觉这样“劈土”太辛苦太没有效率,还是抱怨这刀实在不趁手,又或者羞愧于自己连挖土的小事都做不好?
宁采臣立即清醒过来,面色赧然地道:“小生无碍。”说罢忽然将这手中的柴刀丢下,又将些许挨蹭到的灰尘拍去,严肃着脸冲她拱手一礼,沉声道,
“是小生想岔了。姑娘指点之恩,小生定然铭记于心。只是如今宁采臣落魄至此、一文不值,他日若能再见,小生定会竭尽全力报答姑娘恩情!”
敖素瑄愣了愣,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什么?”指点之恩?她什么时候指点过宁采臣了?他这是想通了什么?忽然间好像变了个人一样,宁采臣这是中邪了还是被洗脑了?
敖素瑄回忆了一下之前与宁采臣的对话,实在没看出自己做了什么洗脑工作,为何宁采臣忽然整个人都通透不少,都不像印象中上演人鬼情未了的那个老实忠厚、迂腐善良的书生了?
嗯,也不对,倩女幽魂中那个宁采臣究竟什么性格,她也不很清楚,所以不能判断其形象是否有所变化,但她可以确定,眼前的宁采臣与方才那人的气质,确实有了一些变化。
也不知这变化究竟是好是坏,他与聂小倩之间的人鬼恋是否还会发生……
宁采臣低头看了一眼被自己扔下的柴刀,一时觉得心里头空落落的,似乎错过了什么,却又另有一种充溢丰沛的感情在胸口回荡。
看着神色尚有些茫然的敖素瑄,他神色郑重地开口道:“姑娘,我马上去收拾东西,准备赶赴杭州乡试。”
确定了自己未来的目标后,他感觉自己浑身都是劲儿,手上的辣痛感也直接被忽视掉了。
心潮澎湃之下,之前夜半无眠的疲惫都一扫而空,他现下只想尽快上路,提前赶到杭州之后,说不得还能与其他地方的学子交流一二,通晓一些困于一隅时无法了解到的东西。
“你要去杭州乡试?”敖素瑄怔了怔,颇为惊讶地看着他,“这东西你不挖了?”
宁采臣摇摇头,沉声道:“我此次本就为乡试而去,如何能在路上耽搁太久。”
顿了顿,又补充道,“我身上所带钱粮不多,本就不该在路上蹉跎,届时浪费时间太多,到达杭州后来不及休息调整,那就麻烦了。”
之前他本就打算天明梳洗完毕、吃点干粮后上路的,没成想遇到眼前这位姑娘,却是耽搁了不少时间……
“你不管那女鬼了?”敖素瑄闻言更是诧然。
在她的印象中,与女鬼、女妖相恋的书生,可都没什么豪情壮志,只是一心一意谈恋爱、娶妻生子什么的,即便中了秀才、举人,之后也会荒废学业,全心全意谈情说爱,有情饮水饱,其他的根本顾不上!
至于当大官什么的,更不必说,基本上没几个是凭借真才实学当上的,多半是有异类相助,或是尚公主、娶丞相千金之后,通过裙带关系吃软饭当凤凰男……眼前这宁采臣,竟有这样的志气?不理什么女鬼女妖,一心考科举求权势?
虽说爱慕名利、向往权势的名声听着不怎么好,但对于古代人来说,通过科举来获得权势、官位,这是非常有志气、有毅力的决定。
宁采臣听到这话却是叹了口气:“姑娘说笑了。且不提那女鬼之说是真是假,即便是真,我一个寒门书生又能如何?虽然圣贤有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但小生如今一文不值,又没降妖伏魔
的本事,只能先保全自己、再图他计了。”
他虽然心善,却也并非盲目自信之人。若是兰若寺中当真有女鬼害人,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一把柴刀拿久了都手酸,更不会降妖伏魔的手段,又能如何?
说他有自知之明也好,贪生怕死也罢,他此行本就只是为了借住一宿,天明即去,也没办法秉持正义的信念、为之前已经死去的人主持公道,便也只能先行脱身了。
至于日后……若是他能功成名就,定会竭尽全力请来得道高人,无论是回来降妖伏魔,还是替死去的人超度,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敖素瑄听到这话,却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心中倒是高看他几分。
其他的书生她不知道,印象中那些人妖恋、人鬼恋的男主角书生,多半都是谈情说爱、风花雪月一挂的,看似笨拙迂腐、实则甜言蜜语信手拈来。
尤其是拍成电视剧那种,基本上都是心软、善良、笨拙、老实的特点,偏偏能将各种性格的女妖、女鬼迷得神魂颠倒,让她看来,都是些胸无大志、耽于情爱的废物!
这般吃软饭吃得理所当然,半点出息都无,再怎么自夸才华、相貌又如何!有几个寒窗苦读、一举中第,靠自己的实力功成名就、获得名利富贵的?
咦,她怎么又吐槽那些真爱至上、无理取闹的电视剧了?
敖素瑄回过神来,转头看了那苍天古树一眼,若有所思地道:“你这书生,倒是有几分魄力。”心有定计后,便也舍得开放得下,若是他真能中举,或许在这官场上还有几分看头。
宁采臣闻言顿时红了脸,张了张嘴正想说一声“惭愧”,却忽然想起什么,连忙问道:“对了,姑娘怎么称呼?”
敖素瑄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倒是没有隐瞒的意思,直截了当地回答:“我姓敖,敖素瑄。”
“好,我记住了,敖姑娘。”宁采臣郑重颔首,随即又道,“我去收拾东西,准备上路,这便失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