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中之地,华山之北。
黄昏时的风有些凉, 吹在身上更带着凄冷与落寞。寂静的山林中, 白袍黑发、器宇轩昂的青年迎风而立,手上拿着一个玉质酒壶, 面上神色痛苦而怅然。
他静静地看着即将消失在视野中的红日, 举起酒壶又往口中灌了一口酒液, 醇厚的酒液在口中弥漫,滑下喉间的感觉令人沉醉, 然而萦绕在鼻尖的酒香却让人愈发迷茫。
沉默良久, 他没有回头, 只将酒壶挂回原处, 蓦然抽出腰间所系的青色玉笛, 凑到略带酒渍的唇边开始吹奏——
凄婉哀切的笛声在这一片传开, 很快吸引了山林中的其他人。
一身红色斜襟长裙、温柔秀美的女子缓缓而来, 神色黯然悲痛, 眼中盈满了晶莹的泪意。
察觉到身后的动静, 青年却不曾回头径自吹笛, 直到一曲完毕。
各自沉默半晌, 穿着红色长裙的女子终于开口:“陶哥哥……”简单的一句呼唤, 她的声音却止不住哽咽,两行清泪终于滑下。
青年终于转过身来,面上的情绪已经收敛不少, 看着她满脸痛苦与挣扎、止不住落泪的样子, 下意识伸出手去, 想要替她拭泪,却终究收回了手。
“花姑子,别哭。”他低声开口,语气依然温柔,且透着些许怜惜。
“陶哥哥,为何人与妖终究不能在一起……”花姑子抬眸委屈地看着他,止不住簌簌而下的眼泪,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痛苦与绝望。
陶醉心下不忍,却也无能为力,不愿再看她这般痛苦,只能转过身去,硬起心肠坚定地道:“花姑子,人妖殊途之言并非空穴来风,更何况天规如此、不可违抗。既然做了决定,就不能后悔。”
花姑子却仿若未闻,只无助地蹲下身去,抱着双臂低低抽泣着:“陶哥哥……我不想和幼舆分开,更不想让他吃忘忧草,我不想就这么放弃……”
花姑子这般哭诉,陶醉听得心疼却又愈发绝望,揪心之下险些落泪!他下意识上前两步,不愿被她看到自己狼狈的模样,只沉沉地唤了一句:“花姑子……”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花姑子却慢慢收了眼泪,站起身来,往前走了两步,勉强笑道:“差点忘了,陶哥哥,我是出来找你参加昏礼的,今天是我的大喜之日,你怎么能错过呢?”
“花姑子,你何苦这样折磨自己?”陶醉终于转过身来,情绪颇有些激动地道,“你明明知晓,你们之间没有未来,即便今晚成亲,明日安幼舆还是会将这一切忘得一干二净!”
“我知道吃下忘忧草后,他会忘却一切,可我也只想要保留一点回忆……能够让余生有所回味。”花姑子神色再度黯然,语气透着无可奈何的平静,又仿佛绝望之下的妥协。
“可是……”陶醉还想再说什么,但是对上花姑子含泪的双眼,却是再也说不出口,只能勉强笑了笑,“罢了,我祝福你们。”
他倏然忆起有人对他说过,坚持本心方能大道可期……花姑子对安幼舆的喜爱,何尝不是出自本心?而他自己也深陷红尘,与爱恨情仇之中不得解脱,又有什么资格去劝说花姑子呢?
“陶哥哥……对不起……”花姑子似有所悟,却只能歉然一笑,真诚地祝愿道,“陶哥哥你一定能找到更好的、更值得你喜欢的女子……”
陶醉却只是淡淡一笑,并未再言。
花姑子还想再说,身后却传来清脆的女声:“姐姐,章伯与伯母回来了,咱们该去准备啦。”一身杏色斑斓长裙的小姑娘从树后走出来,面上带着灿烂的笑容,看着十分讨喜。
陶醉却无心其他,只冲着小姑
娘微微颔首,随即转身离开。要去参加花姑子与安幼舆的昏礼,他还需要平复一下心情,否则定然会失态。
顺脚走到了之前寄生的竹林之中,陶醉将玉笛收好,拿起酒壶正想喝上一口,却听到身后传来略带好奇的女声:“小竹妖,你怎么会在这里?”
陶醉心下一惊,下意识转过身去,看向来人,眸中不自觉掠过惊艳之色。
不远处那穿着翠色长衫、容色倾城的女子,却是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位姑娘……或者该称前辈?修为高深莫测却让他感受不出修者的气息,还能一口叫破他的来历,这位前辈绝对不简单!可是,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陶醉见过这位前辈。”陶醉下意识警惕起来,面上却不显,只不卑不亢地拱手一礼,试探性问道,“夜幕将临,前辈怎么有兴致来华山一游?”
“我啊,听说这里有妖精作祟害人,一时好奇便来瞧瞧,没成想却遇到了你。”敖素瑄倒是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奇,只是却隐瞒了部分事实——比如她是循着陶醉的气息过来的,好奇也不仅是因为妖孽作祟,而是燕赤霞所说的“别有内情”。
陶醉闻言顿时皱起眉头,试探性地问:“妖精作祟害人?前辈莫非是听信那疯癫道人的片面之词,觉得天底下的妖精都只会害人?”
华山这一片地域,知晓他们身份的人寥寥无几,除了视所有妖精为敌、一心一意斩妖除魔的癫道人之外,水三娘同为妖精,也不可能说什么妖精作祟的话,因此听到这话后,他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癫道人。
“自然不会。”敖素瑄闻言却是摇摇头,略带戏谑地道,“我来此地不过半个时辰,没看到妖精作祟害人,倒是看了一场痴男怨女的人妖苦恋……”
听到这话,陶醉不自觉露出苦笑,无奈地叹道:“让前辈见笑了。”话落却是暗自心惊,原来方才他与花姑子说话时,这位前辈就在身边,却丝毫不露声息,若是她忽然发难,他们只怕毫无还手之力,这等修为简直叫人胆寒!
“花姑子长得确实很美,又温柔多情……”敖素瑄睨了他一眼,看他依旧神色黯然的样子,不由挑眉问道,“你当真那么喜欢她?”
陶醉听到这话微微惊了一下,随即又放松下来,心中暗忖,若是这位前辈有心为难他们,根本不费吹灰之力,他如此暗中防范又有何用,不过是自不量力而已,还不如只当寻常说话,也免得提心吊胆之下,连回话都磕磕绊绊,这等姿态岂不惹人厌烦?
心念飞转间,他已是苦笑出声,叹气道:“说这话还有何意义,她宁愿自我折磨,也不肯放弃这昏礼,我又何必这般执念惹人心烦。”
看他这般黯然神伤,敖素瑄略带好奇地问:“你若当真如此喜欢她,何不将那忘忧草给她服下,让她将那安幼舆忘得一干二净,你再与她日久生情呢?”
“没有用的。”陶醉闻言却是摇头,看她疑惑,便苦笑着解释道,“我与她一同在华山修炼二十余年,若能日久生情,早该两情相悦了,又怎会等到安幼舆的出现,叫她明白什么是情爱。”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即便服下忘忧草,令她忘却与安幼舆的一切,她也只会当我是兄长,别无他念。”既是如此,他又何必枉做恶人,用这样的方式夺去花姑子的记忆?
“既然如此,你又何必执着?记得有句诗叫做‘君既无情我便休’,还有句诗叫做‘天涯何处无芳草’,你一个男子汉大丈夫,何必如此优柔寡断、当断不断?”
敖素瑄见状却是看不过眼,干脆冷哼一声,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数落道,“更何况,还有句话叫做‘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你虽是妖精,却也是男妖,如此沉溺于儿女情长,半点志气也无,就不
怕旁人瞧不起你?”
男子汉大丈夫,好歹也是一修炼有成的妖精了,为何也喜欢沉溺于儿女情长?
那些女妖也就罢了,女子多半感性一些,比不得男子理性,而且眼界也不够宽广,多半局限于小门小户、家里家外,更容易在情感上得到满足,这些都是历史遗留问题,她也不可能一语惊醒天下人,更没想过以一人之力改变传统的思想。但是,眼前这竹妖怎么也这样?
陶醉听得怔住,半晌方才微微垂首,讷讷地道:“姑娘所言极是。”只是,情殇难解,他喜欢花姑子十余年,要直接放下谈何容易。
更何况,即便要修炼,也要等他报完家仇之后,毕竟那已成为他的执念。若是无法报仇雪恨,届时修行之际心魔作祟,只怕他会直接走火入魔!
他永远不能忘记,二十五年前,他与娘亲是如何被谋害致死、最后弃尸荒野,幸得竹灵怜悯,让他附身在青竹之上……
敖素瑄见状,却是叹了口气:“我始终不能明白,这情情爱爱有何用处,为何这世间有这么多痴男怨女,一心沉溺不肯自拔。”顿了顿,她又补充道,
“人族也就罢了,毕竟生命如蜉蝣,短暂而而无趣,总要找些有趣的事来做嘛。可是修者,拥有漫长的生命,修炼有成后天上地下尽可去得,五湖四海随处可观,破碎虚空更能去其他世界畅游,为何也要去沾惹这些情情爱爱,沦落为痴迷于情爱的凡夫俗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