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山之北,竹林之中。
一身翠纹白袍的青年长身玉立, 遥望远方目光怅然, 一支青色玉笛凑在唇边, 却久久不曾吹出曲调。
略带娇媚的女声忽然自身后传来:“陶大哥, 花姑子她是不是……”
青年回过神来, 下意识转身, 反手将玉笛插/入腰间, 略有些惊讶地看向来人:“媚娘,你何时回来的?”
“自是方才。媚娘一到华山,便匆匆过来寻你……”不远处亭亭玉立的女子一袭茜色深衣,面容娇俏而带着些许妩媚, 此时却神色凄怨、幽幽问道,“陶大哥, 我若迟迟不归, 你可会去寻我?”
“当然会。”白袍青年不假思索地回答, 见她神情不对,一时眉头微拧,下意识上前两步,问道, “媚娘怎么了,可是此行不顺?”
“无事。”茜衣女子缓缓摇头, 似乎想到什么, 微微张嘴, 试探性地道, “我听说,花姑子为了和安幼舆在一起,修炼了玄真宝箓上由妖变人的功法……”
“是。”白袍青年怔了怔,苦笑着颔首,无奈地道,“我劝不住她……”
“你当然劝不住她……”茜衣女子闻言却是叹了口气,意味深长地道,“都说‘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情之一物,便是如此容易让人深陷……若成眷侣,便连神仙也不愿作了,更何况小小的妖精呢……”
“可是,若由妖变人的代价是只能活一年呢?”青年皱紧眉头,面上除了沉痛郁色,还夹杂了些许困惑。
作为妖精,只要不遇劫身死,他们可以有几百、几千年的寿命,可以活到好几个王朝更替,会遇到形形色色的人族、妖族……
可生而为人,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能活到六七十岁已是少之又少,即使能在一起生活几十年又如何?
一旦那人寿尽,徒留一妖,该有多痛苦?
余生漫漫,再用成百近千年去铭记、或者忘却?
更何况花姑子修炼了这功法,化身成人后只能活一年,用三百余年的修行,却换三百六十五天的短暂一生,值得吗?
若是这一人一妖当真如此情深意重,那么花姑子身死后,安幼舆可会独活?
茜衣女子闻言,不由苦笑着叹了口气:“我不知陶大哥对情之一物是何看法,不过,同样为情所苦,我倒是能理解花姑子的想法。”
为情所苦……白袍青年略一怔愣,随即想到什么,一时难以置信地看向她:“媚娘……”神色惊讶而带着些措手不及的慌乱,倒是没见什么抵触厌恶的情绪。
茜衣女子见状心下微定,干脆一咬牙,直截了当地开口:“陶醉,我胡媚娘,仰慕你多时,不想继续唤你作‘陶大哥’,而是想唤你为‘夫君’,你可愿?”
顿了顿,见他面色错愕却未有反感之状,心下顿时微松,干脆又补充道,“你我同为妖族,自然不会有寿数相差之虞……陶醉,你可敢一试?”出了这事,再看陶醉为花姑子之事黯然神伤,她不想继续隐忍了!
面对她这样坚决利落的表态,注意到双颊难掩醉人的晕红,陶醉神色复杂,不自觉便移开视线,难以与之对视,张了张嘴似欲接话,却好半天才憋出一句:“媚娘你怎么会……”
“我此次随青姐姐回峨眉山,险些丢了性命!再听说花姑子为了安幼舆……我不想再忍下去了!”胡媚娘见此情状,一时百般滋味涌上心头,除了委屈与后怕,便是一股破罐子破摔的勇气,撑着她继续表诉衷情,势要逼出他的真心话,不许他继续龟缩下去!
“你没事吧?”陶醉闻言心头一沉,下意识上前两步,攥住她的手便灌注灵力,试图探查一下她的身体状况。
“我没事。”胡媚娘微怔了下,随即意识到什么,不觉鼻头一酸,突如其来的热意涌上眼眶,视线逐渐变得模糊……没有拒绝他的灵力探查,她苦涩一笑,微带哽咽地道,
“你对花姑子的感情,我一直看在眼里,所以这些话,我本不打算说出口。可是生死一线之时,我却万般后悔,不曾将自己的心意说给你听……陶醉,无论你的决定是什么,我都愿意接受。”“愿意接受”四个字,她说得格外艰难,话一落音,便有两行清泪滑落,原本羞红的脸颊,也逐渐褪去了血色。
陶醉见状心口微揪,仿佛被各种复杂的情绪牵扯,凌乱得让人头疼,却忍不住叹了口气,不自觉便解释道:“媚娘,我和花姑子,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一面说着,一面探入灵力、在对方体表流转——气息滞涩,灵力不畅,内丹……内丹破裂!
虽然没碎,但是裂了一道长长的口子,根本敛不住妖力,这样下去,只怕性命堪忧!
下意识攥紧了那双玉腕,陶醉面色微冷,急声问道,“你的内丹怎么回事?谁做的?”
手腕被攥痛,胡媚娘下意识轻“嘶”了一声,面色惨白之余,察觉到他手下微松、显然是在顾及她的感受,心头不自觉生出一丝喜意,犹豫了一下,她低声回答:“是金钹法王……他曾经追杀过我和采茵,若不是机缘巧合遇上青姐姐、被带回敖府,只怕我们早就……”
说到这里,她微微颤抖,一时心有余悸,下意识想要伸手摸脸,却没能成功挣脱他的钳制,一时忍不住扬起唇角,垂眸看了一眼被攥住的手腕,倒是没再挣扎,只继续说道,“这次他趁着端阳将近突然下山,是来寻白娘娘和青姑娘、为他儿子复仇的。白姐姐不在,我去给青姐姐护法,就正好遇上了……”
“金钹法王?”听到这个称呼,陶醉浓眉微蹙,眸中冷意尤甚,“可是凤凰山那位金钹法王?”
“正是。”胡媚娘下意识颔首确认,随即想到什么,抬眸看了他一眼,泪眼朦胧一时辨不清他的神情,便又低下头去,可怜兮兮地低声控诉道,“这老妖怪狡猾无耻得很,知道光凭修为根本敌不过两位姐姐,便想趁妖之危,赶着端阳之际,她们二妖受天时所克、身体虚弱……”
金钹法王么?陶醉眸色沉沉,忽略心头那些乱七八糟的念想,低头再看她时,却忍不住叹了口气:“媚娘,先别管这些了,现在最重要的,是你的身体。”
气息凝滞、妖力不畅也就罢了,内丹破裂,可不是小事。
“无碍的。人族常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既能逃过此劫,想必也不会轻易殒命……”胡媚娘苦笑着摇头,回想起方才所言,她抬眸对上陶醉的双眼,郑重开口道,“陶醉,我方才的话俱是出自内心,是接受是拒绝,我等你的答复。”
顿了顿,她有些胆怯地垂下眼眸,看着被攥住的玉白手腕,低声补充道,“你若是接受,我自然欢喜无限;你若是拒绝……我,我也能接受这个答复,但是……一别两宽,各自安好吧。”
若是陶醉不肯接受,她虽无法勉强,却也不愿陪伴在“陶大哥”身边,看着他倾慕旁人、甚至与他人喜结连理……只能远远离开了。
陶醉怔怔地看着她,沉默良久方才问道:“媚娘,你真的想好了吗?”
胡媚娘闻言心下一喜,忍不住抬眸看他,郑重地回答:“我当然想好了!”见他面色沉凝,她忍不住又加了一句,“我自己做下的决定,我愿意承担一切后果,绝不后悔!”
“罢了……”陶醉见状,终是忍不住叹了口气,缓缓收回攥着她的双手,注意到她瞬间变得慌乱无助的神色,偏偏又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眼巴巴地看着他……
心中顿时无奈,却又带着几分复杂的新奇。
这种奇怪又新鲜的感觉,似乎并不差?
眼见他神色冷淡地收回手去,胡媚娘顿时一慌,双手不自觉绞在一处,可怜兮兮地唤了一声:“陶醉……”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就这么定定地看着他,因为流泪而干涩的眼眶,再度泛起湿意……
生怕那眼泪再度决堤,陶醉略有些无奈地摇摇头,在她泪眼朦胧之际,上前两步将人拥入怀中,低声叹道:“小娘子,日后还请多多指教。”
怀中的娇躯再次僵住,随后又软化,纤细的手臂环上腰间,低低的呜咽声从胸口传来,夹杂着略带哽咽的轻唤,很快便润湿了衣裳……
心口微揪,陶醉忍不住将人拥紧,抬手拍了拍她的背,动作轻柔满是怜惜——这种感觉,与面对花姑子时的感受有几分相似,却又大不相同,他倒是并不抵触。
“陶哥哥!”突如其来的呼唤惊醒了静静相拥的二妖,熟悉的女声让胡媚娘惊醒过来,下意识推开陶醉,伸手擦泪的同时,发现陶醉胸口那一片水晕,不由赧然,连忙施法将衣裳弄干,再回首转身、面对来人时,不免有些心虚,一时低着头没敢吭声。
陶醉见状不免无奈又暗自失笑,抬头看向来人,回了一声:“花姑子。”
一身浅色裙衫的花姑子款款而来,面上满是难以置信,不自觉脱口而出:“陶哥哥,你和媚娘……”
陶醉侧首看了胡媚娘一眼,见她也回望过来,面色微红、眼神却满是期待,倒是没有遮遮掩掩,直接大/大方方地承认了:“花姑子,我和媚娘在一起了。”
“什么?”花姑子闻言面色愈惊,下意识便问道,“那素秋怎么办?陶哥哥,素秋那么喜欢你……”
“钟姑娘?”陶醉一时忍不住皱起眉头,颇为无奈地看着她,“我对钟姑娘只有感激之情,并无他意。而且,花姑子你别忘了,人/妖相恋有违天道——你为了安幼舆,已经赔上了三百年的道行,如今只剩一年的寿数,莫非还要钟姑娘重蹈覆辙么?”
“虽然人/妖有别,可是我不后悔!”花姑子闻言,却是斩钉截铁地回了一句,随后又想到什么,面色微红,带了些许羞涩与甜意,似是炫耀又似担忧地补充道,“陶哥哥,我有了幼舆的孩子……可是,我只剩一年时间,这个孩子,还有幼舆,恐怕要拜托你和素秋了……”
“你说什么?”陶醉闻言却是一惊,下意识探向她腹部之处,果然感受到了微弱的生机,一时心情复杂,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好。
“我不同意。”胡媚娘的注意力却在另一点上,她直截了当地开口拒绝,见花姑子面露惊讶,下意识看向陶醉,一时神色愈发不悦,便道,“花姑子,你明知道人/妖相恋的后果,却一意孤行,那么就应该自己承担后果,凭什么要陶醉和素秋姑娘替你照顾孩子和安幼舆?”
花姑子闻言顿时委屈起来,双眸含泪,急急解释道:“媚娘,我不是故意要麻烦陶哥哥和素秋的,只是……我只剩一年寿数,如今又没有灵力,根本做不了什么,唯一能够信任的便是陶哥哥和素秋,所以只能……”
“这话说得好生奇怪!”胡媚娘却嗤笑一声,见花姑子面露不平,她冷哼一声,俏脸上带着说不出的讽刺,“安幼舆早已弱冠,又不是三岁小娃,既能娶妻生子,自然能撑起一个家,照顾好孩子和自己。真要是连自己都顾不来,这二十余年又是如何长大的,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莫非全靠安婆婆养着?即便前二十年靠安婆婆养着,如今他已经娶妻,也该靠自己撑起安家、养活一家老小了!若是连这点都做不到,还需要旁人照顾,又谈什么男子汉大丈夫?”
陶醉原本还不太赞同她的拒绝,听到此处却是心下一动,竟觉颇有道理,原本想要直接应下的话便也咽了回去。
“不是的,幼舆不是这样的人……”花姑子听得面色羞红,眸中眼泪差点夺眶而出,急声想要辩解什么,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下意识看向陶醉,求助一般哑声唤道,“陶哥哥……”顿了顿,又加上一句,“幼舆他真的不是那样的人……”
陶醉不觉暗叹了口气,虽然怜惜她真情流露,却不好过于表现,只能不紧不慢地接口道:“花姑子,我知晓安幼舆并非懦弱无能之人,你与他两情相悦,自然也清楚他的性情。你该信任他的,何必特意来托付于我?”
陶哥哥这是在拒绝她?
花姑子心头一沉,下意识瞥了胡媚娘一眼,秀眉紧蹙,一脸迟疑:“可是……幼舆他的身份特殊,我怕他依然受到侵扰……”
停顿了一下,她又补充道,“更怕他,因为我的离去而心生决意……”说到这里,她忍不住祈求地看向陶醉,“陶哥哥,你再帮帮我,就当最后一次了,好吗?”
见她这般楚楚可怜地祈求,陶醉心生不忍,终是没奈何,低声答应下来:“好。”
“陶醉!”胡媚娘听得这话出口,下意识唤了一声,却没得到回应,一时面色微变,转身就走。
“媚娘!”陶醉连忙伸手拉住她,张了张嘴似欲辩解,对上她水光朦胧的秋眸,一时怔住。
“谢谢陶哥哥……”花姑子见这二妖对视之状面色微郁,一时心头不是滋味,却也不好勉强什么,只能压抑着心头的失落,低声道,“我去找素秋,不打扰你们了。”
顿了顿,没得到陶醉的回应,她不自觉抿紧了唇,下意识抚上腹部,咬咬牙,终是转身离开。
没注意到花姑子的离去,胡媚娘与陶醉对视半晌,终于忍不住哑着声音问:“陶醉,你心里还没放下她,是不是?”她睁大双眼,强忍着不让泪水滑落,视线却已完全模糊。
“不是。”陶醉无奈地叹了口气,伸手抚上她的眼角,拭去那将涌而出的泪珠,莫名觉得指腹发烫,那湿润从指腹一路灼烧蔓延,直上心头,融化了禁锢心房的层层坚冰,漾起一汪柔水。
“那你为什么……”
“她虽有三百年的道行,真正化形的时间却不长久,心性较为稚嫩,于我而言,只是妹妹而已。”
“可是,你之前明明……”
“之前,只是我久不近人烟,一时分不清那种好感,究竟是倾慕,还是憧憬罢了。”
“我,我不相信。”
“没关系,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我可以慢慢向你证明。”
“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真的吗?”
“真的。待你的身体休养恢复后,我们可以离开这里,到处走走。”
“可是,你不是答应了花姑子……”
“我确实答应了花姑子,要照看一下安幼舆和他的孩子,不过,照顾也分很多方式,不一定要亲身看顾啊。”
“真的吗?那太好了……”
“你欢喜就好。”
“那我们去敖府好不好?我想和你一起,去见见白姐姐和青姐姐,顺便,想办法报仇!”
“好。”
“陶醉……夫君,你真好。”
“娘子,我初为人夫,万事不通,还请多多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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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姑子番外出来了~
本来花姑子番外想分成两章发的,因为写到十一点觉得很累了,眼睛都有些睁不开,结果没想到一气呵成,直接就5000+了,干脆一口气发出来好了~【捂脸】
下一章应该是白蛇番外,大家还有其他的番外想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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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中胡媚娘只是把脸上的疤痕祛除了,并不是原剧中那种直接换容貌的设定……
性格也是敢爱敢恨、干脆利落那种,当然,患得患失啥的也不缺~这个设定应该可以接受?
具体的相遇相知过程没写,但是埋过一些伏笔,然后给了胡媚娘跟陶醉一个HE结局,这个感情线,前文有提到过,所以应该不算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