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不出龚月朝所料,他把今天的最后一节课上完,回到办公室,书刚放下,水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同一办公室的老师就对他说校长找他过去一趟。他已经猜出来是那位大嘴巴的老师已经将他的“光荣事迹”在神神秘秘的叙述中昭告天下了,甚至还传到了校长的耳朵里。
龚月朝刚到这所学校时的校长早就已经高升到市教育局做领导去了,现在的校长姓戟,很生僻的一个姓,他是两年前上任的,要说起这位校长,那也要算是个业界奇葩,暂且不说学校食堂被承包给自家亲戚克扣老师的伙食费、饭菜还不行这件事,更与之前的那位严谨治学,任人唯贤的校长完全是逆着来的,这位好大喜功,注重面子工程,有用的一件不搞,没用的却搞了一大堆,而对于老师的态度更是恶劣,学生惹了祸犯了错,班主任老师还要连坐。他记得戟校长刚上任没几天,有几个学生和一群小混混在校外械斗被警察抓进去蹲局子,好给这位新来的校长上了一大顿眼药,不过是第二天,这位校长就不顾其他领导的反对意见,独断专行的撤了学生所在班级班主任的职,还扣了一整年的绩效奖金以及班主任补贴,要不是市教育局的老领导帮着那个老师说了几句好话,可能那位老师工作都是要不保的。不仅如此,戟校长对于教学质量的在意程度远不如其他无所谓的事情,去年冬天,不知道他从哪里拉来了一帮记者说要给学校拍专题片,也不管学生的学习任务有多重,愣是占了每天下午的两节自习课,揪了全校所有师生在寒风瑟瑟中练了一个星期的广播体操,专题片拍完了,老师学生病倒一大片,那年期末考,随江市第五高中在全市排了个倒数第二,而倒数第一是师资力量和教学质量远远比不上他们的位于偏远县的农村高中。戟校长的心思是想要可以营造出一种严肃的校风校纪,却不在乎下面的人怨声载道产生的反骨与叛逆,最后成了业界的笑话。
龚月朝昨天在立夏分局蹲了一晚上,回家躺在床上,一闭上眼睛就会做噩梦,半睡半醒的几乎睁眼到天亮,还好今天上课的内容是试卷分析,不然可能连课都会讲错。此时他情绪低落,即使有了心理准备,也觉得烦躁得很,一是他不想去解释被警方叫去调查的根源,二是懒得与这种没水平的领导对话。
他硬着头皮敲门进了校长室,那位中年发福的秃顶校长正举着一份《人民日报》在看,不知道是不是那位评论员写得文章特别深入人心,他看得是津津有味,就差啧啧称奇了。龚月朝站在办公桌前等了半晌,他才把那份报纸放回到桌子上,一边回味那篇文章带给他的震撼,一边抬起高傲的眼皮子用那双透着精光的眼睛隔着眼镜镜片在龚月朝身上扫了一遍,这种轻蔑写在了脸上,龚月朝能看出他所想表达出来的不满和责备。
“龚老师,你坐吧。”他抬抬手,对龚月朝说。
龚月朝应声坐了下来,问:“戟校长,您找我有事儿吗?”
戟校长不急不缓的端着他那个紫砂茶杯抿了一口茶水,喝水的过程中似乎有茶叶梗进了嘴巴,他朝地面吐了吐,露出一个光洁锃亮的脑顶给龚月朝,然后抬起头,对他说:“龚老师,我今天听说好几个警察去你家抓你了,我还琢磨着你上班能主动跟我汇报一下怎么回事儿呢,怎么还偏要我叫你上来呢?这得多么丢人啊,龚月朝老师,你怎么说都是咱们学校的青年骨干,这事情传到别的学校,都得让人家瞧不起的。”
龚月朝听见,噗嗤一声笑了,笑得戟校长的眉头都皱紧了。“戟校长,每个公民都有义务配合警方的调查,他们上门找我,并不代表我犯了罪,我身上要是真有事儿,您今天就见不着我了。”龚月朝总觉得自己并没有牙尖嘴利的潜质,可说出这话来就更想笑了。“再说您只是听说,学校传得风言风语的事儿,您作为一位校长就随意轻信,那我可真是委屈。”
“我是为了学校的声誉着想,你想那么一辆警车停在你家楼下,你被好几个警察带走了,这种事情谁能不多想。我作为一个校长,学校的老师出了这么大的事儿,我是有责任的!”
“那您是亲眼看见了吗?还只是听说?事情都没个一定,就直接谈责任?”龚月朝冷淡回问。这问题显然有些尖锐了,龚月朝从进这门就有种破罐子破摔的心情在其中,他瞧不起这位听风是雨的校长,觉得他没水平,不能让他从心里敬重。这不卑不亢的回应,就显得针锋相对了。
龚月朝的问题显然刺痛了校长,只见戟校长看起来气得要命,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他胸脯连带着他隆起的肚子一起剧烈的起伏着,这很明显是血压上涌的体现,他可能也是没想到一直在学校不露的锋芒的小老师会有这么足的气场,只是刚一开始,就完完全全的压制住了他。不等他做什么反应,龚月朝又说:“您为了学校声誉着想,特地叫我上来谈话是想开除我呗,当年丁老师没犯什么实质性的错,您就直接克扣了他的奖金,免了他的班主任,以至于他到现在都没办法翻身,实在可怜又可悲。”丁老师就是当年那个班里发生械斗学生的班主任,自从出了那件事情开始,职称进不上去,各种奖项没他的份,甚至还有些关于他人品的风言风语在学生家长中传来传去,在学校混得惨不忍睹,稍微有些同情心的老师都会替他觉得惋惜和难过。
龚月朝说完这话,不卑不亢迎上那双常年被烟草熏出来的浑浊的眼睛,而那双眼睛的主人却退缩了,赶紧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说:“龚老师,你看你来什么火气,丁老师的事情咱们不说,就说说警方找你什么事儿,咱们把事情摊开了谈,谈明白了,你是无辜的就行了,快消消火气。”说着,他俯身从侧边的柜子里拿出两个纸杯叠在一起,给龚月朝满满的倒了杯水,推了过去。
龚月朝没去接,只是说:“我没什么事儿,警方误会了。”
戟校长的好奇心没得到满足,就忍不住往前倾了倾身子,又问:“那至于好几个人去?”
“大概他们吃饱了撑的。”龚月朝不愿谈了,他起了身,双手交叉垂在身前,犹豫了一下,说:“您肯定还是不愿相信的,我这事儿得多丢您的脸,等我回去打份辞职申请交过来,免得辱了咱们学校的名声。”说完,不等戟校长阻拦,就走了。
从校长室离开,关上门,龚月朝吐出一口浊气,他不知道自己这一系列的反应是不是在戟校长眼里显得过激了,但如果表现的太软弱的话,他在这个学校可能又要背负什么骂名了,当然不会像小时候那样被欺负,但成年人在暗地里戳脊梁骨的功夫实在是不容小觑的。
回了办公室,龚月朝板起了自己的脸孔,一语不发的开了电脑,愤怒地敲击着键盘。那几位姐姐阿姨见他反常,盯着他小声议论着,生怕他听见,最后忍不住好奇,还是开口问他:“龚老师,你这是怎么了?”
语气中是对于流言蜚语的探寻,还有十足十的好奇心。龚月朝眼睛没从文档上离开,只是说:“没怎么?我打辞职申请。”
问他的那位女老师想必是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听见这话赶紧站了起来,跑到他电脑前看,屏幕上硕大的字醒目而又张扬。稳固惯了的老师们可能从心里都没有起过离开学校的念头,毕竟学校收入固定,自己再在私底下开个补习班,生源稳定,不愁温饱,还能直奔小康。谁会想到里随和又亲近的龚月朝老师只是去了一趟校长室而已,回来就要愤慨的打辞职申请了,这破釜沉舟的行为,让这些平日里最喜欢龚月朝的姐姐阿姨们,就把责任全都怪罪在了戟校长,以及那个到处嚼老婆舌的老师身上。
“龚老师,是不是校长今天听说了学校里的风言风语了?”这位老师拍了拍他的肩膀问,关切之心溢于言表。“我们都不信的,你平时文文弱弱的,怎么可能去做违法乱纪的事儿呢?那个嘴没把门的也是,听见什么都出去瞎说,你和她家住得近,真是倒了十八辈子的血霉。”
另一个不甘示弱的吐起了槽,“戟校长就是怕担责任,那心眼儿比针鼻儿还小,也不查下是真是假上来就责备咱们龚老师,要是我受了这委屈,我也辞职。”
“就是说……他平时就会拿咱们老师撒气,福利福利没有,奖金奖金说扣就扣,还一年到头的背黑锅,前段时间我说不想当班主任了,我闺女要中考了,我去找他谈,明里暗里想让我给他送礼,怎么可能?”
一说起戟校长,办公室的老师就一肚子的郁闷,翻起旧账来是毫不留情的,这积怨已久的憋屈,早晚是要爆发的,他只是一条索引罢了。
龚月朝被这一屋子人吵得写不下去了,修长的手指停在键盘上,委委屈屈的看着他们。他眼睛不算大,眼神里却写满了故事,这双眼睛里日常都会透着忧郁,再配合上此时涌起的情绪,那是一种非常需要别人安慰和怜爱的脆弱,他说:“谢谢你们愿意信我。”
龚月朝话音刚落,几个多愁善感的老师更心疼他了,从抽屉了掏了零食和水果给他,又好一顿的安慰他,末了还劝:“就别辞职了,马上就到期末了,考完试,过了年,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的。”
他看着一桌子的零食,又抬头看着满屋子的老师一双双殷切的眼睛,说:“谢谢你们了。可我还是……打算辞职的。”他很倔强,视线转回到屏幕上,继续敲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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