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政府各部门打交道几乎成了龚月朝现在的工作日常,从最开始的河金镇政府,他的交际圈一路扩展、横纵向延伸,直到省里的各个相关的职权部门。
他从当初的与人交往的生疏到目前从中游刃有余,甚至可以说是谈笑风生……他也投入了不少心血。人,是思想最复杂的动物,说出口的每一句话带出来的深意都需要细细去考量揣度。这个过程中虽有时沐城的引荐,可时沐城的帮助却是有限的,更多的还是他自己。
他的处世态度或者说个人魅力,才成了赢得大部分人欣赏和赞誉的根本。
龚月朝深知自己性格上的弱点,小时候那段并不算愉快的经历影响和改变了他的一生。相比于过去,龚月朝还是有了一定的进步,再加上几年的监狱生涯以及强压下的历练,现在他谈不上爽朗,而且与人初见时会让人产生一种因他身上的书卷气带来的拘谨和疏离,但是真的一番相处下来,那些在官场沉浮了多年的大大小小的官员们,却会懂得这人从内心散发出的真诚、大气、毫不虚伪做作的坦诚,真跟以前接触过的圆滑世故的老油条太不一样了。
这不是龚月朝的优势,还会发愁这样的短板给自己带来的各种麻烦,却发现这几个月下来,自己的担心全然不存在了,竟然还交下了几个可以聊些知心话的朋友。
项目审批这种事原本可操作性很强,任何相关文件都只是做了笼统的要求,给人们画了一个大框,所以办手续的过程中,在不违反原则的前提下打政策的擦边球是常事。
很多项目方去政府部门办事,各个都揣了很多心思,有左右逢源的,有为了自身利益的,更是有摆出了很多诱惑希望可以通融一些的……这就是一块极其诱人的大蛋糕,也成了滋生腐败的温床。于是时间久了,这些被项目方养大了胃口的政府工作人员想方设法的刁难成了常事,有的更过分,甚至明目张胆的伸手去要,可以说毫无底线可言。
龚月朝原本就在学校那个相对单纯的地方工作,哪里有这种经历,后来进了监狱,也有过波折,可因为有秦铮铮安排的小狱警给他保驾护航,过得还算是风平浪静。进入沐城集团这几个月的经历给龚月朝很大的成长空间,更让龚月朝明白他需要努力的地方有多少。
好多人见沐城集团找了个软弱可欺的生面孔,最开始还爱答不理的,可龚月朝就有一股坚忍不拔的劲头,能放下尊严去问,去理解,他在这过程中不断碰壁,又不气馁的重新站起来,后来还找来了懂技术懂政策的冯裴,可以说是事半功倍,一往无前了。
至于他们什么时候对他改观的,大概是龚月朝不卑不亢的拒绝了有些人传递给他的索贿信号。
虽然时沐城给了他极大的权限,也说了其中的作用,但龚月朝是想用最小的成本投入将效益最大化的目的没有变,而途径便是堵住这些手握重权,无比贪心的人的胃口。初涉张州官场时,龚月朝是陌生的,是手足无措的,时沐城只说让他放手去做,该付出的不要吝啬,顾铭却从旁边告诫他不要走时沐城的老路,要引以为戒。
时沐城的经历龚月朝最清楚不过,他当年在和王雪绛的对决中落败,其中原因虽有王雪绛那阴损的性格和随江官场和商家沆瀣一气的腐败共同作祟,但时沐城他是把自己的缺点暴露在敌人的掌控之下,才导致他最终输得一败涂地,毫无还手之力。
龚月朝觉得顾明说的对,他不能走时沐城的老路,张州的官场风气看起来虽比随江好些,但人们贪婪的本质是不变的,他们都习惯了用手中的权利去谋求利益,即使再清明的人,也终究逃脱不出金钱的诱惑,最终都会深陷在一个奇怪的漩涡之中无法自拔。龚月朝深谙这点,最开始就表现出一种隐忍的强势,这种隐忍是指他强势并未外露,只是在原则问题上的把握和坚持,对于他们的明示暗示通通无视。谁知他的这个行为竟成了一缕清泉,对这些习惯了项目方对他们讨好卖乖的政府工作人员形成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
但龚月朝的“度”又把握的特别好,当他走出那间办公室,便跟换了个人似的,在酒桌上与他们谈笑风生,高谈阔论,大开大合间,宛若换了一个人。
他并不回避去谈他那三年半的监狱生涯,既然很多人对他的经历好奇又惋惜,那他就拿出来说。因为这是了解他的一个渠道,毕竟真是很多人无法去亲身感受的。监狱中的尔虞我诈,管教的贪得无厌,以及那些身陷牢笼中的人们的经历……是谈资,也是他们了解他的渠道。他坦然、大度的谈着这一切,婉转的告诉大家自己不想再进去,告诉他们自己从教师一举成为一个在大集团下面讨生活的小人物有多么的不容易。外面总称他为“龚总”,但是龚月朝说了,这个“总”是时沐城给他的,如果没有时沐城,他就什么都不是。这是借着外人之口跟时沐城表忠心,也是让时沐城知道他做这一切并无私心。
他明白,时沐城虽然信任他,可最终,他也要让时沐城信任的点有理有据。
就这样,他涉足沐城集团三个月,走过了别人三年都走不上的高峰,带回来的成绩也是显著的。沐城集团产业园项目的各项手续申报,原本是快难啃的硬骨头,顾铭做了一半,撂挑子给了他,他从中间接手,正将各个项目逐个击破,在一个月内便拿下了一期工程的项目用地手续,就连北山区林业局和土地局两个部门,经常与他打交道的工作人员都大呼效率高。
这个效率高,所含的深意无非就是想表达这个过程中最难去攻坚的是省林业厅的那个审批处处长黄庸。
黄庸,现任省林业厅审批处处长。他原本是野生动物保护中心主任,在全省成立政务服务中心后,便到政务服务中心任职。他年届五十,一头花白的头发,鼻梁上架着一副厚厚的眼镜,个头不高,微胖,从面相上看有点像某个经常在电视剧中扮演大叔的明星,是那种温顺和蔼而又很好说话的样子,而实际上懂他的人却对他怨声载道。
其实,早在他进入到审批处之前就已经声名在外,笑面虎一个,表面上与你称兄道弟,实则还会在背后阴你的那种。当他到了新岗位,人们开始对他新的期许,还幻想他能改变风格,可与他打过交道之后,大家才发现他的为人处世原则不仅丝毫没有改变,他的那副嘴脸倒是和以前并无两样,还变本加厉的添了许多新花样来为难人。因为大权在握给了他底气,毕竟在全省范围内,所有林业相关的审批申报项目都得经他手签字。
黄勇处长最出名的一件事发生在他刚上任不久,一个投资上千万的大型矿山企业的审批项目已到了最关键的时刻,却因为他突然走马上任,经历了长达半年之久的筹备最终付之东流,没能通过审批。后来投资者打不起消耗战,孤注一掷投入生产,结果没两个月,就赶上全国大规模的环保督查,在这次督查中,巡视组不仅对该企业因在没有用地手续的前提下生产而开具巨额罚单,还牵连了当地职权部门的不少领导,背上了大大小小不一样的处分,甚至有一个直接摘了顶戴下岗回家。而黄庸,则清清白白,还在一次采访中提及此事,声称此类企业就要不能留有余地任其发展,他要坚定的遵守国家各样政策法规。这个企业一时间从巅峰到谷底,过程不过几个月,最后走向了濒临破产的不归路。
其实后来人们陆陆续续听说了不少传闻,其中最笃定的一条是这个矿企的申报手续实际上是合法合规的,而且流程上已经超过了省政府的政务服务网站上公示的办事时限,申报通不过,只是项目方没有满足黄处长的私欲罢了,他从鸡蛋里挑骨头的找了个借口,成了黄处长手下斩获的一个死项目。至于什么私欲,经历此事的人没有细说,敷衍带过罢了。
龚月朝听说此事,便觉得十分棘手,可是当他顺利的跑完了第一笔审批手续,又在土地部门拿到了用地许可证之后,他发现这一切并没有想象中的难,甚至还沾沾自喜的觉得这是给自己开了一个好头。可当他将项目推进到第二个的时候,才遇到了无法想象的阻碍。
一次、两次、三次……省政府服务审批大厅他都不知道去了多少次,每每推开厚重的大门,看见黄庸那厚重的镜片后面投出来对他那审视的目光时,他就觉得自己的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这感觉真是太奇怪了,就像身上被涂了一层油腻腻的蜡油,抹不开,撕不掉。
龚月朝也说不上自己是不是一个特例,他甚至没跟别人分享过这样的感受,只是每次去找黄庸办事都必须去面对他那张虚伪的面孔,这让他觉得十分难受。
这周去找他,又碰了一头的软钉子,甚至好脾气的冯裴都很气愤于黄庸打得那一手不明所以的太极而大吐苦水:“这人到底想要什么,敞开天窗说亮话就是了,干吗推三阻四的,惹的人心烦。”
龚月朝皱着眉头看着车窗外一闪而过的风景,极其烦闷的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点了一根抽了起来。
他没烟瘾,常揣着是因为需要拿出来应酬,如今反倒成了他排遣苦闷的发泄口,看着缕缕青烟顺着窗户飘散出去,也是带走了不少烦恼。
今天,他在酒桌上知了所以然。
经过周六一上午的忙碌,北山区林业局陪他加班的两个工作人员终于把送审卷按照省林业厅反馈的修改意见修改完毕,并且承诺他说周一一上班就去找办公室盖章,直接送去市局拿新的审核意见。
龚月朝见事情顺利,大手一挥,说:“我来安排车,拿到审核意见的话,我就直奔省厅找黄庸处长。”他说这话时,很庆幸自己就在张州,如果换做省内其他城市,来回跑高速都是一笔费用。
龚月朝的爽快是在北山区林业局办事情的项目方里出了名的,丝毫不矫揉造作,也不抱怨,他们加班加点,他从来都把后勤安排得妥妥当当。这会儿已是中午,龚月朝又订了饭店表示感谢。他们相处了这么久,在饭桌上,那个林业局负责用地项目审批的林政股股长田简在喝了些酒之后,也不知道是不是把心里的一块石头放下了,终于道出了黄庸的秘密。
“龚总,你为人坦荡又踏实,称你一声兄弟也算亲近。”田简今年四十多,和时沐城的年纪相仿,他最开始还对龚月朝公事公办,态度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但相处一段时间下来,认识到了龚月朝为人的本质,便兄弟相称了,“那个黄处长,不爱钱也不图财,我们内行人都说他……喜欢走偏门,你懂吧,就喜欢男人……”田简这话很委婉,席间的几个男人都有些不自在了。
龚月朝瞬间联想自己到昨晚和秦铮铮的那码子事儿,还防备的看了一眼田简,想看他是不是有什么介怀的。
田简似乎见多识广,或者完全当个笑话在讲,倒也没带什么偏见,“那个矿企被他逼得走投无路的事情我之前不是跟你说过吗?其实,从根源上来说,是他看中了老板的小儿子,明里暗里意会过多次,人家怎么都不同意,但又没法告他,只能吃哑巴亏。这老家伙,一肚子的花花肠子,人又阴损,很多人吃过他的哑巴亏。”
听这话时,明显冯裴显然也是震惊的,他指指龚月朝,磕磕巴巴的问:“田哥,您的意思是他看上我们龚总了?”
龚月朝用眼刀狠狠地睕了冯裴一下,冯裴识相赶紧闭嘴,继续听田简的推断,谁知田简抿了一口杯中的酒,点点头,说:“我看是。他这招百试不爽,项目方不少来我这儿抱怨的,但这种事,没人真的去点破的,里子面子都过不去。咱们这社会,嫖女人算嫖,嫖男人没法说都,实际上是咱们男人吃亏。还有不少项目方,真的给他找了鸭子,送上他的床。”田简这个时候就连语气都变得神秘起来,压低了声音说:“这人还是个……怎么说呢?就是在下面的,你懂吧?”
林政股那位小办事员在旁边听着直乐,龚月朝只好举起酒杯来掩饰他的尴尬,听田简后面的那段话,再联想黄庸的长相,一口酒差点喷了出来。
龚月朝的酒量见长,可还是敌不过酒精。回去的路上,在车上就醉得睡着了,等他醒了,又是熟悉的天旋地转,好不容易缓过神来,还好自己就在家。
而与以往不同的是,手边除了他的猫二饼,还多了一个人。二饼在他怀里,安稳的打着小呼噜,而秦铮铮则就在他身边,侧过脸就能见到了,他也睡着,呼吸很均匀。
其实他真的被黄庸膈应到了,一想起来都会起一层鸡皮疙瘩。
可此时,却是平静又安稳。
龚月朝抬起手,顺了顺秦铮铮的头发,不等他动几下手,男孩儿悠悠转醒,睁开眼,随手还揉了揉。他的手毫无防备的僵在半空中,与此同时,龚月朝甚至想解释什么,却被秦铮铮的一个亲吻堵住了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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