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温咏棠在回来的第五天,才得知珑园里多了一个人。
起初听闻这个消息的时候,温咏棠如遭霹雳轰顶,还以为是下人们又从哪里听来了无聊的风言风语,胆敢编排起主人来。他初到温鸣玉身边的时候,的确有过这样的顾虑,唯恐对方拥有了自己的家庭,就会弃他不顾。不过时间很快就打消了温咏棠的不安,温鸣玉的确是个信守承诺的真君子,当年他向温咏棠的父亲许下过誓言,就当真一丝不苟地将温咏棠照顾到了十七岁,爱护他简直胜过了亲生父亲。而今温咏棠与温鸣玉共同生活已有十一年,对方不要提繁衍子嗣,他的叔父身边甚至连一个女人都没有出现,怎会凭空多出一个儿子呢?
翻来覆去地烦恼了一个下午,温咏棠终于忍不住在晚餐的时间询问了温鸣玉,哪知对方竟然很平静地给了他肯定的答案。不过谈及这个从天而降的儿子,温鸣玉非但没有半点身为人父的喜悦,反倒有些说不出来的厌烦。他只让温咏棠不要理会这件事,便早早地离席休息了。温鸣玉的身体一直都不是很好,食量也要比常人小一些,但往日他都会等待温咏棠一起离开,今日忽然反常,必定是心情欠佳。
虽说叔父对待自己向来和风细雨,温柔宠爱,温咏棠对温鸣玉仍旧心存一丝惧意。温鸣玉脾气并不火爆,甚至可说是难得平和了,从小到大,温咏棠只见对方动过一次怒,但就这绝无仅有的一次,已在温咏棠心底按下了一个深刻的烙印。温咏棠别的本事不佳,对自己的叔父察言观色倒是一把好手,他清楚何时可以耍赖,何时应该懂事,譬如现在就是他要缄口不言,做一个乖巧侄儿的时候。
温咏棠没有再问,心头的忧虑忽然消减许多。他想通了一件事,在这名素未谋面的堂弟来到珑园的时候,温鸣玉正在晋安陪伴自己。而今两人回到珑园已近一周,温鸣玉也没有向任何人宣布自己多了一个儿子的消息,甚至连对方一面都不曾去见。依照温鸣玉的性格,若是看重一个人,必定不会把他随意丢到暗处不管,若他这样做了,那只有一个原因。
这名亲生骨肉根本不讨温鸣玉的喜欢,他厌恶对方,连对方的脸都不想看见,因为这样会坏了他的心情,温鸣玉从来不会委屈自己。
既然如此,温咏棠倒不介意去找找那名不速之客的麻烦,毕竟这个人让他的叔父感到不痛快,任何让温鸣玉不痛快的人,他都可以名正言顺的给对方一个教训。
第二天一早,温鸣玉因公务外出,恰好给了温咏棠一个适宜的机会。他早膳也等不及用,带着自己的小厮便杀向北苑。这地方太过偏僻,温咏棠在珑园居住多年也不曾踏入过几回,让他愈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想到这里,温咏棠心情很好地偏过头,问跟在自己身后的随从:“小安,昨天我让你查的东西,你查到了吗?”
卢安是管家特意给温少爷挑选的玩伴,陪伴温咏棠已有多年,十分聪明伶俐,办事又很利落,深得主人的欢心。他一面替温咏棠撑伞遮雪,一面扶着对方的手臂,闻言笑答:“大致情况都已经知道了,那位公子姓盛,单名一个欢,年纪比您小一岁,母亲是燕城人氏。我想办法打探过少主人当年的情况,少主人与盛公子的母亲在法国相识,想必是那时候发生的关系。”
“哦?他不姓温?”温咏棠不愿聆听叔父的情史,便拣出自己感兴趣的那一段打探。
其实这个问题并不需要第三个人解答,温咏棠自己已经得到了答案。温鸣玉不会给自己讨厌的对象赐名,既然那一位没有改变名姓,那他注定无法写入温家的宗谱,更不能继承温鸣玉的家业,温咏棠暂时无需去忧心自己的地位了。
卢安对温咏棠微笑,又说起另外一件事:“听打探消息的人说到这里,我便有了疑惑。若是盛公子的母亲能够和少主人在国外相遇,那家境想必是非富即贵,过于常人的,又怎会让盛公子像个乞丐一般流落街头?我追问下去,才得知了一件不得了的事情。”
他攀着温咏棠的肩膀,附在对方耳边,神秘的压低了自己的声音,悄声讲述:“盛家世代从商,家业殷足,但就在盛公子的母亲回国那一年,盛家得罪了一位政府要员,又被查出勾结盗匪,私运军火的事迹,一家人有半数被关进监狱,盛家便因此败落了。”
他人的悲惨往事却在此刻成了温咏棠的娱乐,他听得乐在其中,饶有兴趣地问道:“所以他们此后只能靠要饭来维持生计吗?”
卢安却摇摇头,露出一点不屑的神色:“家人出事后,盛小姐无计维生,又没有人愿意娶她,没有多久,竟然搬进了烟花巷里,成了一名……”他毕竟年纪小,那两个字不好意思说出口,便朝温咏棠挤眉弄眼地发出暗示。
温咏棠闻罢,从鄙夷中生出几分痛快,皱起眉头道:“真教人恶心,这家人想法设法地找到这里来,也不怕脏了叔叔的眼睛。”
卢安道:“少爷,没有一家人,盛小姐已经死了,少主人慈悲心肠,这才把那位公子接入珑园的呢。”
“哼,恐怕他母亲还未合眼,这位公子便缠上叔叔,迫不及待地想当温家少爷了。”温咏棠跺几下脚,把黏在靴底的雪渣震落下来。被踩踏的冰雪染成了难看的黑褐色,那名闯入珑园的少年就如同他脚底这摊烂泥般的残雪,污秽又恶心。温咏棠做不到眼不见为净,只好想办法主动让它消失了。
北苑内清寂无比,到处是大片的竹林,在冰天雪地里冷漠地翠绿着,偶有积雪从枝叶上坠落发出的扑簌声。温咏棠出发得匆忙,没有带上手炉,十根指头被冻得红肿僵硬。他将手举到嘴边呵了口气,四处寻找佣人的身影,这个地方对他来说太过陌生,没有旁人的指引,温咏棠竟然不知道该从何处去寻找自己的目标。
所幸北苑不大,温咏棠无头苍蝇一般在里面转了几圈,终于找到一条藏匿在幽深竹林里的长廊。长廊尽头是座不大的院子,摆设十分简朴,温咏棠找过去的时候,一男一女正背对他站在廊下,不知是在做什么。
女性正值豆蔻年纪,裹着青色短袄与棉裤,头发编成长长一条辫子垂在颈侧,是珑园很寻常的丫鬟打扮。与她相比,另一位的衣装就有些怪异了,在这样寒冷的天气,他竟然穿着不太合体的白衬衫与黑色长裤,将袖口松松垮垮地拢到肘间,露出两条白皙纤瘦的小臂。温咏棠注意到对方握着一把铁锹,正在很专注地在铲雪,少许泥雪伴随他的动作飞溅到裤腿上,看的温咏棠不住皱眉。
“喂,”温咏棠忍不住出声询问:“你们知不知道我叔叔收留的那个家伙藏在哪里?”
正在忙碌的两个人被他打断,齐齐回头望来。丫鬟见是温咏棠,忙交握双手,垂头恭敬地叫了一声:“少爷。”
温咏棠没有答应,他正面无表情地打量那名脏兮兮的少年。在看到对方面庞的第一眼,温咏棠就断定这位正是自己要寻找的对象。严格来说,少年与温鸣玉容貌并不相似,温鸣玉固然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但他身居上位多年,神情中总有暗敛的威严,比他的美貌更加慑人。眼前的少年眉眼漆黑,肌肤如雪,双目仿佛是两捧盈盈清泉,不笑亦含浓情,简直漂亮到了让人惊叹的地步。而少年微微侧头盯着自己,冷漠又倨傲的神态实在像极了年轻时候的温鸣玉,证明他们之间的确有不可分割的血缘关系。
只有与温鸣玉极为亲近的人才能察觉这一点,温咏棠刚刚平复的不安再度从心头浮起,他知道温鸣玉一定也得出了这个结论。纵然现在叔父宠爱他,但时间一长,难保不会受到血缘的影响,要是到了那一天,自己该怎么办?
温咏棠脸色阴沉,很不客气地开口:“就是你吗?”
少年却没有再看他,对方展开卷得乱七八糟的袖口,把手里的工具递给小丫鬟,说道:“好了。”
抛下这两个字,他转身走向走廊最里边的一间厢房,径自推门进入,居然是准备闭门谢客的作态。不等温咏棠说话,卢安先他一步冲过去,挡在两扇门中间,抓住盛欢的手臂:“盛公子,请等一等,我家少爷想跟您聊几句,烦请您赏个脸吧。”
盛欢最讨厌与陌生人肢体接触,他今天穿的不多,能清晰地察觉到另一人的体温灼穿了臂上那层纤薄的布料,紧紧贴住自己的皮肤。他用力将那只手甩开,推了对方肩膀一把,压低嗓音道:“离我远一点。”
他虽没有任何恫吓的意思,但眼神里含着藏不住的凶狠,卢安只是个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少年,顿时惊得连退几步,惶然地去看温咏棠。
亲信当着自己的面被他人教训,给原本就不愉快的温咏棠再添一把怒火,忍不住讥讽道:“初次见面就准备向我的家仆动手,这位少爷在花街长大,怎么没有学到花街里半点的待客之道?”
他言辞之中都指向盛欢难以启齿的出身,显然是想拿这个做文章。可惜语言攻击对盛欢没有作用,他看了温咏棠一眼,认出这就是前夜与温鸣玉十分亲密的那位少年。盛欢讨厌惹麻烦,也不爱做意气之争,他将方才不小心张开的刺收敛下去,神色变得麻木而平和,主动做出退让的姿态,向温咏棠道歉:“对不起,没有人教过我,我也学不会,您请回吧。”
温咏棠却没有那么容易善罢甘休,他走到盛欢面前,恰好拦在两扇门之间,盯着对方:“你是在赶我走吗?”
“不敢。”盛欢垂下眼睛,像是有些害怕似的退后几步。
对手变得恭顺拘谨,反倒让温咏棠更为不满起来。想到日后自己就要同这样一个对象竞争,简直称得上是莫大的侮辱了,他嫌恶地再度审视了一遍盛欢俊美的面孔,忽然翘起嘴角,露出一个恶意又戏谑的笑容:“你长得很不错,让我不禁有了一个疑问。”他抬手朝盛欢探过去,指尖勾起对方的下巴:“以往光顾过贵宅的客人里,是喜欢你母亲的多一点,还是喜欢你的多一点?”
在思考之前,盛欢的本能已经先一步采取了行动。他捉住温咏棠的手腕,使力往下一压,将对方的手臂反折在背后。温咏棠从小被长辈护在手心里长大,身娇体弱,哪里受得了这等折磨,当即凄惨地哭叫起来。在旁等候的卢安吓得魂飞魄散,冲上来胡乱扑打盛欢,却被盛欢扣住肩膀,干脆利落地卸了一条膀子。
“你当真以为自己是温家的少爷不成?”温咏棠没料到这个看似沉默内向的同龄人会动手,心中又怒又怕,他瞥了一眼疼得满地打滚的卢安,强压怯意指着盛欢:“我要去告诉叔叔,教你认清自己的轻重!”
盛欢只要动过一次手,就难以抑制自己的戾气,他朝温咏棠逼近一步,想要拨开对方戳向自己的手指。
温咏棠以为盛欢还要动手,慌乱之下朝门口逃去,却在迈过门槛时出了意外,狠狠地绊了一跤,脑袋磕在青石地砖上,慢慢从底下洇出一滩鲜血。
这位娇贵的少爷一声不吭地晕了过去,众多闻讯而来的仆人终于赶到,大呼小叫地从走廊那头奔过来,将温咏棠团团围住。尽管在场的家仆们都猜得到事故的来龙去脉,仍然没有人顾得上追究盛欢。无论盛欢遭受怎样的冷落,他依旧是温鸣玉的子嗣,而除去温鸣玉本人外,谁又敢去为难这位身份特殊的住客呢。
北苑短暂的热闹很快就消散了,盛欢在空荡荡的长廊里站了一会儿,被风吹的全身发冷。他回房披上一件外套,默默地蹲在廊下,扶起被踢翻的花盆,又把散落的泥土和着冰雪一捧一捧地装填回去。花盆里的海棠已经干枯了,枝干无力地向一边倾斜着,盛欢想将它扶正,可惜数次都以失败告终。
他面无表情,指尖有难以察觉的颤抖,机械地不断重复这个没有任何意义的举动。
盛欢回想起那夜温鸣玉投向自己的目光,与那一眼相比,他手里的冰雪都有了温度。
他意识到自己闯了一个大祸,这才后知后觉地有了一点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