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之后,盛欢又一次回到了珑园,张妈跟着他走来走去,看他把自己的旧衣服找出来,一件一件往箱子里塞,仍旧不敢确信这个消息,一遍遍地询问:“小公子,你真的要走了吗?你不回家,以后要去哪里?”
盛欢收拾完最后一样东西,啪的一声合上了箱子,才回答她:“这里不会是我的家。”
张妈被他堵得许久说不出话,见他提着箱子往外面走去,这才又追过来,说道:“你怎样就带走这些东西,那些衣服都不要了吗?现在天气还很冷,你不戴围巾,大衣也不穿一件,会受冻的!”
难为她在这时候仍惦记着他的身体,盛欢脚步顿了顿,向对方微笑一下:“谢谢你这几个月的照顾。”
这还是张妈首次看见盛欢的笑容,她一下子怔住了,现出有些难过的神情,只道:“照料你是我份内的事,你何必道谢呢。”
盛欢没有再说什么,他慢慢走出北苑,从一条石桥上经过时,忽然又驻足了。今日没有阳光,天空阴沉沉的,似乎要下雨。东边那一片楼阁都被薄烟似的灰云覆着,像是一张褪色的旧照片,看起来格外冷清萧肃。盛欢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去到那里的情景,其实距现在也只过去了几个月,但他总觉得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许瀚成在三天之后才带来了温鸣玉的答复,对他道:“三爷让你自行决定,留或不留,他都不会干涉。”说这话时,许瀚成的语气难得有些犹豫,仍旧努力地劝说:“他这人总不爱讲真心话,就算是要挽留你,也绝不会说出来的。你是个懂事的孩子,千万不要因为这个和他赌气,还是和我回去吧。”
这其实是盛欢意料之中的答案,他那时拒绝的很果断,并未觉得有任何异样。但现在站在这里,盛欢像是才知道自己即将面临一场离别般,很想再看见那个人一眼。
不过他也仅是想了一想,并未抱任何期望。
盛欢出了大门,外面的风比珑园里要大许多,刮得他脸颊生痛。走下台阶后,他还是忍不住回过头去,望了珑园一眼。
他正站在那里发呆,一辆汽车忽然缓缓驶来,停在他身侧,有人唤道:“小公子。”
盛欢回过头,看见司机下了车,对他道:“请您上车吧,三爷让我送您一程。”
在这种时候,盛欢实在不想与温鸣玉有关联的任何人或物接触,立即拒绝:“不必了,我……”他没有说完,却见那辆汽车后座的门突然打开,里面已经坐了一人,那人肩上松松垮垮地搭着漆黑大氅,正靠在车座上,微微挑起那双极其秀逸的眉,含笑望了过来。
“我想送一送你。”温鸣玉轻轻地问:“不肯给我这个面子吗?”
这个人一笑起来,还说这样的话,盛欢简直没有任何办法抗拒,唯有依言上了车。司机替他们合上车门,砰的一声,霎时把盛欢所处的世界变成了一个狭窄密闭的空间。盛欢少有机会可以离温鸣玉这样近,甚至可以闻到对方身上极淡又清苦的香气。他低着头,心跳因惊喜而变得慌乱,他没有想到竟真的可以再见到温鸣玉一面。
汽车慢慢发动,转向一边的街道。盛欢往窗外望了一眼,忽然听见温鸣玉的声音从身旁传来:“你这样急着要走,是不是因为我对你太苛刻了?”
盛欢没有想到他会这么问,顿时有些意外,否认道:“是我自己不习惯。”
温鸣玉却有些不信似的,只道了一句:“是吗?”
盛欢不想让对方知道真正的答案,正想找一个理由搪塞过去,又听温鸣玉说道:“我还欠你一个回答。”
这句话来的没头没尾,盛欢没有听懂,疑惑地望着身边的人。温鸣玉低头对他微微一笑,那笑容却有几许冷酷的意味,他道:“那日的事,我相信你。”
那日的事——盛欢立即反应过来,温鸣玉指的应是那场宴会上的闹剧。这曾是那日他最想听见的四个字,可现在由对方亲口说出,却已经无法让他产生任何情绪了,盛欢避开温鸣玉的眼睛,低声开口:“我知道。”
“您或许早就清楚,是温少爷有意捉弄我。但您不愿当众拆穿他。所以之后我离开许多天,您都没有追究我的意思、”这些猜测在他心底盘桓了好几日,如今看到温鸣玉这副神情,他倒可以确信自己没有错了:“若我真的闯下大祸,您不可能就这样放过我。”
温鸣玉静静地听着,只是面上的那点笑意慢慢淡去了,待盛欢说完,他才往后一靠,指尖轻轻敲打着膝盖,反问道:“说不定是我对你格外网开一面呢?”
这次盛欢回答得比先前任何一次都要快:“您不会的。”他又低下了头,尽管说出这句话让盛欢有一些难过,但他还是斩钉截铁地重复了一遍:“您不会那样对我。”
温鸣玉许久都没有出声,盛欢还以为方才那番发言惹他生气了,颇为不安地去偷看对方。他刚抬起头,却不偏不倚地撞上了温鸣玉的视线,对方竟一直看着他,没有笑,也没有生气,神情竟似有些无奈,盛欢被他这样注视着,一时间怔住了,根本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也许是盛欢现在的样子太过傻气,温鸣玉倏然展颜一笑,眼中宛如投映了漫天星辰的清光,他本来就有一副俊美绝伦的相貌,这样笑起来好看得几乎令人目眩。他问道:“你猜得没有错。我对你这样坏,难道你不怪我吗?”
盛欢被他笑得心神大乱,不觉往后退了几寸,小声回答:“……没有。”
他确实无法像盛云遏一样痛恨对方,他的母亲不像母亲,父亲也只是母亲口中一道单薄刻板的影子。盛云遏夺走了他所有关于亲情的想象与期待,何况盛欢接触到的温鸣玉,又和盛云遏过往描述的形象全然不符。
听到他的回答,温鸣玉轻轻地叹了口气,却道:“你应该怪我的。”
完全没有料到他会说这样一句话,盛欢蓦地抬头,满心不解地望着他。温鸣玉迎上他的目光,认真地说:“这次的确是我让你受了委屈。”
他嗓音低沉,语调因那点天生的沙哑而变得更加柔和,盛欢听到这句话,就像被一根柔软的羽毛深深刺进了心底最敏感脆弱的地方,无数乱七八糟的情绪一齐从那里蜂拥而出,让他彻底陷入了混乱。
盛欢居然产生了一点想要顶撞温鸣玉的欲望,想让对方不要再管他,反正他们以后也不会有任何关系了。但是这话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盛欢竭力放缓自己凌乱的呼吸,良久才说出一句话:“我没有……”
他脸色苍白,声音沙哑得厉害,让这句否认显得毫无说服力。温鸣玉了然地笑了笑,没有再说话,等到盛欢渐渐平复了情绪,才道:“那天既然有人替你解围,你只需要道一句歉,没有谁敢再来追究,为什么要做出那样极端的事。”
盛欢道:“我不想劳烦您。”
由于他情绪尚未完全平复,这句话听起来十分冷硬。甚至有些凶巴巴的,温鸣玉倒半分也不介怀,漫不经心地开口:“为什么不愿劳烦我?是我亏欠你在先,合该让我替你解决麻烦。”
盛欢曾以为对方是完全不想理会他的,可完全没料到温鸣玉今天会说出这样一段话来,让他的思绪又有些混乱了,不过这既然是他们最后一次交谈,盛欢也就抛下了许多顾忌,鼓起勇气问道:“您……不是很讨厌我吗?”
“我确实不喜欢你。”温鸣玉打量了他一眼,又转过头去:“要说讨厌倒也过了,若你不是我的儿子,我或许会更喜欢你一点。”
这句发言颇为震撼,让盛欢一时怔住了,他没有料到温鸣玉会主动承认他们的关系,更没想到对方竟会这样评价自己,他已完全顾不上前面的那句“不喜欢”,仅是温鸣玉所说的“不讨厌”,已十分让他欢欣了。
他仍在想着对方刚才那句话,汽车却在此时停了下来,司机的声音道:“三爷,我们到了。”
司机从另一边绕过来,替他将车门打开。凛冽的寒风瞬间灌进了车厢,连带着盛欢心里那点短暂的快乐也同时熄灭了。他刚要提着箱子出去,身上却蓦地一暖,那个人的气息再度温热的拥上来,牢牢包裹了他,
盛欢惊讶地回过头,发现温鸣玉懒洋洋地靠了回去,对他道:“以后要是遇到了无法解决的麻烦,可以来找我。”
听他的语气,竟像是笃定他们会再见一般。盛欢抓着那件犹带着对方体温的大氅,迟疑半晌,只挤出几个字:“温先生,再见。”
温鸣玉又笑了起来,回答他:“再见。”
一滴冰凉的水珠坠在盛欢脸侧,随即是第二颗,很快它们就细密地朦胧了他眼前的世界,这场雨终究下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