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无月无风的夜晚,云浓得像没有扯散的棉絮,一团一团地压在天际。空气潮湿又燥热,仿佛带着重量似的,压得人胸口十分憋闷。
两名守卫站在紧闭的仓房外,正无聊地在抽烟,没有多久,又有两人从一旁的月门里慢吞吞地走出来,迎向他们。几人见面,彼此打了个招呼,大概是熟识的,守门的那两人道:“今天怎么时间不到就来换班了?”
对方答道:“李二有些事要交代你们,你们快去吧。”
那两名守卫不疑有他,立即就离去了。留在仓房外看门的其中一个,立即摘下了帽子,看面孔正是先前送饭的那名瘦子。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迅速将锁打开,十分麻利地扯下缠在把手上的铁链,钻进了门内。
里面一片漆黑,瘦子往前走了几步,待眼睛能隐约看见东西了,立即找到盛欢,拍着他的肩膀道:“盛公子,我们走吧。”
那个人被他拍的浑身一震,猛地回过头来。两人一照面,瘦子顿时觉察出不对,这是一张陌生的秀丽面孔,只是身形和盛欢相似,导致他认错了人。瘦子眼神一凛,绷紧了脸,悄悄把手往腰后探去。他刚握住匕首,还没掏出来,又听一道清朗的声音低低地响起:“别动手,你们把他带出去,不用管我。”
瘦子看了看那少年,又看向坐在另一边的盛欢,他脑袋精明,很快就猜到了盛欢的用意,登时色变,惊道:“这怎么行!盛公子,这是关系你我性命的事,我可容不得你胡来,你快跟我走!”
说着,他就伸手要去抓盛欢,盛欢向后一躲,坚持道:“我不走!你快点带他离开!”
那瘦子急得不住顿脚,小声哀告:“敬渊先生反复吩咐过我,让我务必将您完完整整地带到他面前,我要是办砸了,是要受重惩的呀!小少爷,算我求求您,您就当是救我,行不行?”
盛欢听着他恳切的言辞,不禁咬了咬嘴唇,心中泛起一丝愧意。但他已经打定了主意,只好硬着头皮道:“你要是不答应,我现在就把其他人引过来!”
他都抛下了这样的威胁,那瘦子自然无法推脱,登时一咬牙,恨恨地叹了口气,说道:“盛公子,你也太傻了。”语罢,就抓着温咏棠往外走。温咏棠一直没有作声,瘦子一拉,他也老实地跟在后面,没有挣扎。
又有一个人探进头来,问道:“好了没有?”
瘦子应道:“好了!”他瞪着咏棠,眼神凶恶,指了指门外的那人:“去跟他把衣服换了,待会儿老实跟在我后面,一声都不许出,听明白没有!”
咏棠被他吓得往后一缩,脸色也难看起来,不过还是什么都没有说,乖乖与另一人换了衣服。
临出门的时候,咏棠忽然回过头来,望了一眼被抛在身后的盛欢。对方的身影融在黑暗里,但他知道,盛欢此刻一定在看着自己,用方才那样直白的、不容动摇的目光看着他。盛欢同样也是害怕的,他们交谈的时候,他能察觉对方的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颤抖,可盛欢作出决定的那一刻,又半点都不曾犹豫、也是在那一刻,温咏棠才发现了盛欢的一个秘密。
一个他们共同掩藏在心底的秘密。
天际滚过一阵闷雷,厚重的云层里隐隐有电光闪动,树叶哗啦哗啦地响起来,咏棠面上同时拂过一阵凉意,起风了。
瘦子把那人连同盛欢一起锁好,带着咏棠穿过月门,外面又守着数人,瘦子便让他靠在自己身上,伸出一条手臂挽着他的腰,半拖半抱地将他带到外面。咏棠的脸埋在瘦子肩窝里,听到有人惊道:“哟,这是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他晚上吃过了饭,没多久就嚷着肚子疼,现在站也站不稳了,我先把他带回去。”瘦子讪笑几声:“麻烦兄弟先代我守一守门,我去去就回。”
对方嬉笑道:“比大姑娘还娇贵,去吧去吧。”
咏棠被瘦子挟着往外走,紧张得双腿发软,身体不住发抖。等到他们又走了一段路,瘦子才推开他,此刻的咏棠,已是脸色惨白,头发完全被汗打湿了。瘦子看见他的模样,忍不住讥诮地啐了一口:“看你这怂样子。”
他们站在一条长廊的尽头,前方通向一座园子,那处被灯泡照着,里面人影幢幢,似乎也有不少守卫。瘦子拉着咏棠,走到一堵背对着园门的白墙下,蹲下身子,对咏棠道:“快点,踩着我上去。”
咏棠望着高高的墙头,咽了一口唾沫,胆怯地后退几步:“我、我上不去。”
“上不去也要上!”瘦子额角爆出了青筋,低喝了一声:“你还想不想活命了!”
一道紫红色的闪电撕裂云层,短暂地照亮了漆黑的天空,衬着眼下的情景,显得格外可怖。咏棠抽泣几声,他怕摔跤,却更怕被绑匪抓住,情急之下,唯有爬上了瘦子的肩膀,任对方深吸一口气,把他托了起来。
咏棠颤颤巍巍地往上爬,看见底下黑咕隆咚的,也分不清是泥地还是草丛。他刚探出半个头,下面忽然窸窸窣窣地响了几声,吓得咏棠失声惊叫,再也站不稳,仰面跌了下去。
“什么人!”园子里即刻有人喝道,几道光柱同时打向这里。瘦子暗骂一声,抓起咏棠,拼命胡乱把他顶上墙头,叫道:“你快走!往西边跑,不要走大路,那里有道门——”
又是一阵雷声滚过,咏棠双手双足都扒着墙,几乎要哭了:“我会摔死的!”
好几道急促的脚步声正往这里靠近,瘦子从腰带里拔出一把枪,往墙上狠狠踹了一脚:“快走!”
咏棠双手一松,像只麻袋般从墙头坠落。他想大叫,又被失重的恐惧逼得脑中空白一片,只剩下一句话。
我会摔死的!
下一刻,他重重落在地上,只发出一声轻微的响动。咏棠失魂落魄地往身下一摸,是软的,全是被压倒的蒿草,毯子一般厚厚铺了一层。他的手脚仍旧虚软无力,只因还记得墙那边的追兵,最后还是摇摇晃晃地把自己撑了起来。头顶又有电光闪过,咏棠突然听见远方传来几声模糊的巨响,是枪声。
那几声未竟,这堵墙的对面也有一道大喝炸雷般响起:“站住!你是谁!”
继而砰的一声,这道枪响离得极近,仿佛开枪的人就站在咏棠身后。咏棠被惊得跳了起来,像一只受惊的羊,撒腿往前面狂奔。
哪里是东,哪里是西,他全然分不清楚。身后的枪声很快就变得暴雨一般密集,与轰然炸裂的雷鸣一起,震颤着咏棠的鼓膜。远的地方有人开枪,近的地方也有人开枪,这个世界好似哪里都是枪响。咏棠已经无暇惦记那瘦子的死活,也顾不上回头看看有没有人发现自己,他的背后像被一双无形的手推动着,只能竭尽全力地往前奔跑。
从小到大,咏棠最怕的就是枪声,当年他躲在角落里,眼睁睁地看到父亲连中三枪,死在他的面前。那一幕犹如一场鲜明的噩梦,即便已经过去了十一年,依旧深刻地印在咏棠的脑海里。从那以后,温鸣玉要教他拿枪,他就又哭又吐,闹得对方没有办法,最终放弃了。
咏棠一想起温鸣玉,就牵起这几日受到的委屈,忍不住一边跑,一边小声的抽噎。
没有多久,咏棠远远地看见了一道门,它半开着,门外没有一点光亮。
他记起瘦子的话,欣喜若狂地朝那里奔过去,可离近了,他蓦然刹住脚步——门口站着四个人,正打着手电到处巡视。其中一人恰好转身,明晃晃的光线射在他脸上,那人霎时喊道:“谁?”
看见那人拔出枪,大步走向自己。咏棠喉咙发干,慌忙向后退,不料对方还没有逼近,又是一道枪响,那人头顶应声爆开一朵血花,软绵绵地瘫倒下去。
只是片刻,剩下的几个守卫也被一一击倒,一行人从门外卷入,他们踢开几具尸体,同时看见了呆呆立在原地的咏棠。
“少爷!”为首一人立即叫道:“你怎么在这里?”
雷音在云间轰隆隆地滚动着,旋即雪亮的电光一照,所有的声息刹那间已被暴雨扑灭了。盛欢坐在仓库里,许久都听不见一声枪响,不禁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心头压着沉沉的忧虑。
枪声为什么停了,是咏棠逃走了吗,还是他们被抓住了?
他想起先前劝说咏棠的时候,对方起初很不信任他,根本听不进他的话,要么在哭,要么在冷嘲热讽、盛欢被逼得急了,直接揪住咏棠的衣领,狠狠给了他一耳光。
“你要么活着逃出去,要么等明天温鸣玉来救你,大家一起炸死在山上!”盛欢知道当时自己的神情一定是很可怕的,咏棠吓得瞪圆了眼睛,一动不动地呆望着他。
盛欢冷笑一声:“还是说,你只敢坐在这里,眼睁睁地看着温鸣玉为你送死,指望他下辈子还这样照顾你?”
听到这句话,咏棠蓦地打开他的手,气得涨红了脸:“你最好不要骗我。”他吸了口气,依然是一脸怒容,眼睛里却有水光滚落下来:“你要是骗我,我不会放过你的!”
他们对视了一阵子,是咏棠先错开目光,抬起手背胡乱擦着脸。盛欢似乎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点熟悉的东西,他不敢确定,可回想起对方以往种种由来不明的敌意,假若是那样的话,它们都可以解释了。
盛欢瞪着咏棠,觉得荒谬可笑,又对他有了一种同处困境的可怜。
他怔怔望着那扇小窗,每逢闪电亮起,就会映出窗外茫茫的大雨。温鸣玉被盛云遏囚禁的那几天,是怎样的境况,他又是怎样逃跑的呢?他被挑了脚筋,还能杀掉守卫逃出去,盛欢不自觉地蜷起腿,指尖抚着脚跟后的脉络,心头慢慢浸了一层冰凉的恐惧,想道:那一定很痛罢。
当时他一腔心思都想要阻止温鸣玉上山,可等到送走了咏棠,盛欢像是才意识到这样做的后果般,背上一直冒着冷汗,连坐都无法坐得安稳。但若要让他再选择一次,盛欢还是会放走咏棠。温鸣玉曾给过他许多帮助,他一直都没有找到机会报答。或许这点恩情对于那个人不算什么,可要没有遇上温鸣玉,盛欢或许还深陷在那一段黑暗的过往中,沦为了比盛云遏还要不堪的人。
更何况……他这一条命都是温鸣玉给予的,现在还给他,或许以后见到对方,他就不用那样难堪了。
如果他还可以见到温鸣玉的话。
仓房突兀地一亮,被电光照彻了,盛欢正在等待即将来临的雷声,却听“嘭”的一响,仓房的两道门豁然洞开,冰冷的夜风立刻卷着雨水扑面袭来,与风一同闯入的是几名怒气冲冲的绑匪。那青年走在最前面,抓起仓房里的两个人看了一遍,他的手在颤抖,面孔扭曲着,托起盛欢的脸反复的看。
下一刻,他摔开盛欢,嘶声竭力地吼道:“温咏棠呢!”青年又在仓房里转了一个圈,抓起盛欢,藉着一点微弱的光,盛欢看见他的眼白上爬满血丝,神情宛如一个疯子:“温咏棠去哪里了!”
与此同时,丰松山下,一辆汽车从空旷的马路飞驰而过,拐过山道尽头,再汇入城门大道时,已有数辆车静静地停在前方,似在等待它的到来。两方相遇,那辆汽车猛地刹住,轮胎溅起大片泥水,车门很快也打开了。
一名高大的黑衣人冒着大雨下车,叫道:“三爷!”
前方的另一辆车上下来数人,几个撑伞,剩下的把车门拉开,温鸣玉迈下了车,听见对方兴奋地压着声音禀报:“三爷,我们把少爷带回来了,他就在车里!”
温鸣玉神色一动,登时大步往停在那里的汽车走去。他步伐飞快,引得打伞的那几人乱了阵脚,顷刻之间,温鸣玉已被淋得湿透了,却浑不在意,径自把车门拉开,坐了进去。
咏棠就缩在后座里,身上裹着一层毯子,紧闭着眼睛,脸色惨白,不知是不是昏过去了。温鸣玉刚靠过去,咏棠立即睁开眼睛,看到他的同一时间,人已扑了过来,一头撞进温鸣玉怀里,嚎啕着唤道:“叔叔!”
他哭得身体簌簌发抖,手指紧紧抓住温鸣玉的衣襟,样子委屈极了。温鸣玉喉头一哽,什么话也问不出来了,只能沉默着,一遍一遍抚摸咏棠的脑袋。
正在这时,司机忽然开口:“三爷,我们去救少爷的路上,遇到了一些意外。”
不知为何,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温鸣玉的心突兀地一跳,像是预兆到什么似的。他拍了拍咏棠,沉声问:“什么意外?”
司机道:“照理说,您支使黄绍桐的手下袭击黄绍桐,引去他的注意,应只有一处地方有枪声才是。”他顿了顿,皱起眉头:“可我们还没有闯进小公馆,却发现有两处枪响。而且、而且少爷是自己逃出来的!”
“我们刚打死守门的几个人,就遇到了少爷,他只有一个人,就站在离门不远的地方。”司机挠着头发,一脸不解:“我们觉得这事有点蹊跷,就特地禀告您一句。”
听到他的描述,温鸣玉已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除去他派去营救咏棠的那些人外,还有另一伙人躲在小公馆里,正是他们救出了咏棠。
他一时亦猜不出那伙人的身份,刚要叫起咏棠来问一问,却发现对方已伏在他怀里昏迷过去,半点声息也没有了。
温鸣玉不忍在此时叫醒对方,他没有再停留,让司机直接将汽车开回珑园。不料刚进城门,司机忽然低骂一声,减缓了速度,怒道:“不要命的东西!”
雪亮的车灯照亮了漆黑的街道,温鸣玉应声抬起头,发现前方不远的地方,有一道小小的黑影正跪在街道正中,两眼望着他们的方向。
这场景似曾相识,不待那司机出声,温鸣玉已抢先下了令:“停车!”
姜黎眼睛被车灯刺得睁也睁不开,他抬起手臂,挡住前方的光线。不多时,他听见刹车的声音,还有脚步踏在泥水里的细响。车灯霍地熄灭了,他的前方霎时只余下路灯的微光,薄薄地。纤细地照亮了姜黎身前的那一方土地。
几名男子举着伞,把一名穿黑色西服,披着大衣的青年围在中间,慢慢走到他面前。姜黎被人指示着来到这里,不须细看,就已猜到那青年的身份。他怕得不停打抖,用膝盖行了几步路,挪到青年身前,对他磕了几个头,哭道:“温先生,我是盛欢的朋友,求求您。求求您救盛欢一命吧。”
隔着响亮的雨声,姜黎听见了一道沙哑低柔的嗓音响起:“说清楚。”
“小盛在几天前被人绑走了!”他忍不住抬起头,眼泪混合着雨水从眼眶摔落下去 :“我等了他好几天,他都没有回来,温先生,只有您可以帮他了!”
一道凄厉的电光闪过,在轰鸣的雷声里,姜黎看清了温鸣玉的脸。那是一张精致苍白的面孔,眼睛比雨夜里的天幕更加漆黑,里面映着雨水的光,正冷冷地、凛冽地望向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