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
盛敬渊把大部分随从都留在外面,只留下两个人跟在身后。他们将盛欢带进了一间小旅馆里,这里处在一条狭窄热闹的弄堂中间,对面是家绸缎铺子。旅馆里很多人,比起丹麓酒店的富丽堂皇,小旅馆逼仄又昏暗,客人来来往往,也有在大堂里高谈阔论的,吃炒豆子喝小酒的,长衫大褂,三教九流,什么样的人都有。
旅店里的使役似乎与敬渊相识,见到他,忙把身上拍打干净,朝他一弯腰,谄笑:“敬渊先生,今天下午太阳好着呢。”
敬渊拍了拍他的肩,径自往楼上走去。盛欢跟在后面,回头看了一眼身后两名高大的男人,那两人与他视线相接,立即两眼一瞪,作出了凶神恶煞的神情,大概是在威赫盛欢,让他不要打任何逃跑的主意。
他们进了走廊最后一间房,房内有两室,外面是布置简陋的会客厅,在往里走应是休息的卧室了。这会客厅连沙发都没有,仅摆着几张椅子和一张方桌,桌上有几盒香烟与一篮橙红的橘子。
两名打手关紧房门后,又去拉拢了窗帘,继而在盛欢身旁一左一右地站定。盛敬渊倒真像待客似的,拉开一把椅子,对盛欢道:“坐。”他在椅子对面坐下,随手拿了一只橘子,慢条斯理地剥了皮,剔除白色的络,撕下一瓣,斯文地咬了一小口,目光含着笑意,投在盛欢身上。
坐在面前的少年神情冷峭,既不反抗,也不合作,摆明一副软硬不吃的态度。假若敬渊是一名绑架犯的话,一定会觉得这位被擒的人质无比棘手。
不过敬渊并不打算做一名绑架犯。
他开口了:“今天晚上,你就跟我去西码头。我要带你离开这里,以后我会亲自教导你,直至你真正的长大为止。”
乍闻这样一个震撼的消息,盛欢一时措手不及,窗外的蝉鸣像是瞬间被放大了无数倍,嗡鸣着涌上来。盛欢瞪着对方,两手紧紧抓住了膝上的衣料,沉声道:“我不需要你来教导。”
“原本我也打算让待在温鸣玉的身边,毕竟你们是父子,总是要比我这个舅舅更加亲近。”盛敬渊不以为意,又吃了一瓣橘子。把果肉咽下去后,他才道:“可是,你与你的父亲,发展似乎与我想象的不太一样。盛欢,我原以为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怎么会做出这样不聪明的事?”
连这个人都知道了他与温鸣玉之间发生了什么。盛欢不耐地错开视线,很快就猜出了对方消息的来源,他又把目光移到敬渊身上,问道:“是五小姐告诉你的?她为什么会配合你来骗我?”
因为盛云遏的关系,温鸣玉对姓盛的一家人都没有任何好感。盛欢原以为佩玲作为温家的五小姐,也该和兄长同仇敌忾才是,所以他才会毫无防备地踏入了这个圈套。盛欢同样十分不解,佩玲并不是能够轻易被收买的人,盛敬渊究竟使出了什么手段,才能让佩玲对他言听计从?
敬渊垂下眼睛笑了笑,提起佩玲,他的语气就像是在说一位朋友:“因为我想知道你的近况,所以想办法接近了佩玲。她知道我是你的另一位亲人,才希望我能够解救你,让你正常地长大,而不是……”
他将话语停顿在这里,又意味深长地望着盛欢:“听到这件事的时候,我惊讶极了。就算你喜欢上了春华巷里的人,喜欢上了一个乞丐,这都是你的自由,我决不会干预。但是这一位,我必须要干预。”
盛欢对他的话没有任何反应,敬渊看的出来,这个孩子并不把自己的管教当做一回事,对方之所以不抗议,是因为他知道自己的抗议没有任何效果,但敬渊认为盛欢并不是一个愿意任人摆布的对象,这点倒是和他那一位难应付的父亲极为相似。
盛欢沉默了许久,突然又问:“你打算和五小姐一起,带我出洋?”
敬渊笑问道:“你害怕出洋?毕竟离开了故国,要再见到温鸣玉,可就万分困难了。”
坐在对面的少年终于变换了神情,他的脸冷得像一块冰,眼底有一线紧绷的怒意,膝上那双揪得发白的双手又泄露了他真正的情绪。敬渊还真有点怕惹急了他,很快就坦言相告:“放心吧,我们不和佩玲一起,也不出洋。我带你去沪清。”
沪清与燕南并不相邻,如若真的到了那个地方,两边的人说是天各一方都不为过了。盛欢的心跳又重又急,天气炎热,他却一时如同置身火炉,一时又像身居冰窟,身上乍冷乍热,不断有汗从额角滑落下来。他无心去擦,只僵坐着,强行挤出一句话:“你骗了五小姐?”
敬渊道:“一个人刚刚拥有了全心所爱的对象,总要为他发疯,为他要生要死,无论男女,都是如此。”他说这句话时,脸上那缕笑意淡去了,一双如雾如水的眼睛里像是结上了一层薄薄的冰。在这一刻,盛敬渊像极了他那位刻薄扭曲的妹妹,他定定地审视了盛欢一阵,略带讥诮地说道:“先是云遏,再是你,盛欢,你不能变得和你母亲一样。”
从前经历过的所有羞辱,都远远不及这一句话这样让盛欢难堪。他霍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像是只露出獠牙的小兽,怒道:“我不会是她!”他努力回忆自己与温鸣玉相处时的情境,想要借此平定自己的慌乱。盛云遏为了得到温鸣玉,用尽了一切手段,甚至不惜要毁了那个人。但他从来都没有想要伤害温鸣玉,盛欢甚至愿意用自己的命去保护他——他们怎么会一样?’
“你作为一个出身不干不净,甚至连姓名都不属于温家的孩子,为什么出了这样大的事,一向仰赖兄长的佩玲只是一味地责怪温鸣玉,而想要带你逃走?按照常理,她应该站在兄长的那一边才是。”盛敬渊好整以暇地翘起一条腿,神情中已没有了方才的冷酷与尖刻。现在的他仿佛又是个温柔和蔼的长辈,道:“盛欢,这其间的原因,你从来都没有想过吗?”
盛欢的确没有想过,凡是他不在意的对象,他从来都不会浪费时间去揣测对方的心思。敬渊见把他问住了,这才不紧不慢地替他解惑:“任何人遇上了这种事,总是会先一步责怪年长的那位。你以为温鸣玉受了佩玲的质问,会辩解,会告诉她你们之间是两情相悦吗?”他笑了笑,目光满怀怜悯:“不,他不会。温鸣玉只会把所有的错都揽到自己身上,今天仅仅是佩玲撞破了你们的私情,要是有朝一日,人人都知道了你与你父亲的关系,会有数不清的人指责你们,批判你们。到了那天,温鸣玉还是会以一人之力背负这些骂名。”
他朝盛欢倾过身去,正对着少年那张失去血色的脸:“而他之所以愿意担负下这一切,就是因为,你与他——是两情相悦。”
这段话像是冰结成的刀刃,烧红的尖刺,从盛欢的血肉中刨进去,直扎进心脏里。盛欢的力气像是霎时都被抽空了,双腿一阵阵地发软。他慌忙后退了几步,远远避开盛敬渊,颤声道:“我不会让他这样做的!”
盛敬渊轻笑一声:“你不让,又有什么作用呢?你太想当然了,只要你在他身边一天,在旁人的眼里,你永远只会是被照料,被控制的那一个。你的话毫无分量,没有人会相信。”
他不紧不慢地站起身,将手搭在盛欢肩上,看向这个已经被他打碎坚壳,内里已经一片混乱的少年,贴近他的耳边:“父子乱伦,多么大的罪名。一旦背负上这四个字,这个人的声誉就已经无可挽回了,就算是温鸣玉也不能避免。盛欢,你那样喜欢他,却要让他赔上自己的名誉来为你抵罪,你又与云遏有什么分别?”
盛欢忍无可忍,用尽全力推开了对方。他的力气不小,但这一次仅是让敬渊后退了一步。敬渊从容地站稳了,看见盛欢急促地喘息,两眼红得几乎渗出血来,那样子十分吓人——可他不怕。
这孩子已被他伤透了,虽然躯壳完好,但里面已经是千疮百孔,鲜血淋漓。现在的盛欢连自保都不能做到,遑论是伤人?
敬渊从口袋中拿出一方雪白的手帕,朝盛欢走近了一步。盛欢倏然咬紧牙关,狠狠地瞪他,敬渊毫不畏惧,径自站在盛欢面前,慢慢擦拭他脸上的汗水。两人一相触,盛欢便发抖得厉害,敬渊抓住他,不许他往后退,同时道:“只有等你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力量,不需要依靠自己的父亲,旁人才会听见你说的话。等到那时候,无论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堂堂正正地去要,不用再有任何顾忌。”
他托住盛欢的脸颊,深深地望进对方的眼里:“盛欢,其实你也早就想离开了,对不对?”
盛欢微微瞪大了双眼,气息凌乱,想说话,又仅是低低地抽气,许久都没能发出一点声音。敬渊等待了许久,终于听见盛欢哑着嗓子问:“你……”他刚吐出一个字,就停顿了数秒,极为艰难地往下说:“既然你想让我和温鸣玉分开,为什么还要找这样的借口?”
“我不是在找借口。”敬渊笑了笑:“说起来,我恨不得温鸣玉身败名裂,可是你不一样。盛欢,我心疼云遏,你明白吗?”
两人对视片刻,敬渊偏了偏头:“你不信?”
他叹了口气:“好吧,还有一个原因。你的脾气太倔了,要是我不顾你的意愿,强行把你绑走,还不知道你会闹出什么事来,我只好这样劝你。”他放开盛欢,转身又取了一个橘子,慢慢地剥了起来:“我带你走,并非是要你去做一个人质。我想要栽培你,让你变成可以和温鸣玉并肩的人物,你是我的外甥,我总不忍心任由你被埋没的。”
盛欢垂下眼睛,没有答话,不过敬渊看得出来,对方已不像先前那样抗拒他了。他剥好了橘子,将它递给盛欢,对方没有接,反而一抬头,若有所思地打量他。
“这就是你要带走我的目的?”盛欢笃定地开口:“你没有对我说实话。”
敬渊叼着一瓣橘子,对盛欢挑了挑眉。在盛欢面前,他向来扮演着一位稳重温和的长辈角色,仅是这一刹的神情,竟莫名显出几分邪气,敬渊道:“什么话都说完了,还有什么意思。既然你这样聪明,不如慢慢地猜吧,毕竟以后的时间足够长,你总会猜到的。”
听完这句话,盛欢的脸色又变了变,这孩子大概依然无法接受和温鸣玉的分别。
盛敬渊在他肩上轻轻拍了一下,亲昵地告诫他:“今夜要坐船,路途很远,你要好好休息,可别把自己折腾坏了。”
盛欢脑中嗡嗡作响,一颗心空落落的,既惶恐又无措。
他知道自己这次大概是跑不掉了。从前他虽想过自己与温鸣玉会分别,但盛欢没有想到,离别竟会是这样突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