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爷?”有人在小心地唤了一句:“五爷,您看这……”
何凌山陡然惊醒,一名账房先生正拿着何公馆前几月的开销单子请他过目。他竟走神了这样久,就算被唤回了意识,仍有些心不在焉。何凌山轻咳一声,接过单子,勉强打起精神来检查。视线划过两行字,他的眉头便慢慢地蹙起,旁边的账房先生立即紧张地抓紧衣袖,等待他提问。
“怎么在绸缎庄与洋行上花去这许多?”何凌山点了点最下面几行:“这才三个月,就用了数千块,我父亲知道这件事吗?”
账房先生道:“现在是您管着这件事,我们便只向您汇报过。”他讪笑几声,向何凌山解释:“其实这笔款子,大多是太太小姐所用的。往年老爷审账时,对它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怎样干涉。”
何凌山不为所动,冷冷道:“二小姐深居简出,连应酬都不怎样现身,她的开销,我大约都知道。而杏莉仍在读书,再怎样大手大脚,花去的数目也十分有限。你将她们开过的账交给我,我亲自去比对。”
账房先生们知道他一向难讲话,个个面露难色,默然不语。其实他们也没有撒谎,用去这许多钱的对象,正是何宗奎的二太太。她出手一向阔绰,名下的多数账目即便亲自去询问她,她也未必能够记清楚,恰好给了账房先生们做文章的机会。自从二太太进门后,他们靠着二太太捞了不少油水,自然免不了给她明里暗里的打掩护。以往何宗奎要对此发表意见,二太太就在房里哭闹一场,闹过了,这事便也就此了结。
然而五少爷不一样,他不对任何人留情,对账目的审查,也远比何宗奎严格。账房先生们知道他要是真查起来,自己或许就要遭殃了,当下急出满头的冷汗,正绞尽脑汁地寻找搪塞他的措辞。措辞还没有想出来,一名年轻人忽然急匆匆地跑进书房,扶着门框叫道:“五爷!不好了,五爷!”
何凌山原本就有些心烦,听到这一番大呼小叫,脸色顿时沉了下去。他将账本扔进账房怀里,声音里罕见地带了一点不耐:“什么事?”
来人被他的视线刺得浑身一颤,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他顾不上害怕,两步并一步地跑到何凌山身边,附在他耳边说出了自己带来的消息。
何凌山听罢,心头亦是狠狠一震。他将这名青年拖出了书房,压低声音询问:“大哥现在怎么样?”
青年哭丧着脸:“金辉楼现已被警察围了起来,大爷正在气头上,正和他们僵持着。他只有一个人,恐怕脱不了身了!”
何凌山不再迟疑,当即招来一名司机,又差下人去请何亦鸿,让他带着人前往金辉楼。就在十几分钟之前,春桥在金辉楼与人起了冲突,最后双方竟都动起手来,春桥将那人打成了重伤。而与他起冲突的对象,并非什么无名小卒,而是邑陵警察厅厅长骆一铭的弟弟。骆一铭虽与何宗奎有过数次交际,可关系并不密切,眼下他的亲弟弟出了事,即便是冒着与何宗奎结怨的危险,骆一铭也肯定不会轻放过春桥。
待到何凌山问起春桥是为什么起的冲突,那名传递消息的青年支吾了一阵,才模模糊糊地给出缘由。春桥是为替一名风尘女子出头。
何凌山立即明白了,一定是青蓉,春桥会去金辉楼,要见的也只有青蓉而已。
汽车一路飞驰,很快便来到金辉楼外。这里果然已被身穿黑制服的警察团团围住,何凌山率着人来到门口,警察们见了他,瞬间一致调转枪口,对准了何凌山,站在门边的那一位警察大喝道:“厅长有令,里面正在抓捕犯人,禁止一切无关人士出入,阁下请回吧。”
“犯人?”何凌山尚未开口,何亦鸿已经甩上车门,怒气冲冲地走上前:“你们要抓谁,都不关我们的事。只是我家大少爷仍在里面,我们要来接他回去!”
说完,他看也不看对方,径自率着人往里闯。这帮警察中显然有人认得何亦鸿,不敢真的开枪,于是横过枪杆来阻拦他们前进。眼下两方人都带着火气,彼此推搡几回合,很快就演变为了斗殴。何亦鸿带来的人不少,乌压压地和警察们缠斗在一起,金辉楼外霎时一片混乱。正当他们闹得不可开交时,忽闻一道响亮的枪声,陡然在乱哄哄的争吵叫骂声里炸响。
何凌山朝天放了一枪,见所有人都停下动作,惊疑不定地望向自己,这才不紧不慢地放下手,将枪插回腰间的皮套里。他走到先前发话的那名警察身前,垂眼看着对方,礼貌且冷淡地开口:“骆先生记挂自己的弟弟,我也同样关心自己的长兄。劳烦这位长官代我通报一声,就说何凌山就在外面等候,他要是愿意给我一个面子,就给我让一让路。”
对方怔怔地盯着他的脸看了一阵子,猛然回过神来,面色尴尬地进去传话了。
不多时,那警察小跑着回到门外,这次他不再看何凌山了,兀自铁青着脸,向何凌山作出一个手势:“何先生,您请。”
金辉楼的厅堂里一片狼藉,桌椅翻倒,满地都是碎玻璃,打翻的酒菜混杂在一起,将地毯涂得乱七八糟。楼里的女人全部挤在楼梯上,战战兢兢地探着头往下望,春桥就在警察的包围圈中。
他被两名警察压制在地上,英俊的面孔沾着血,衣扣散开了几颗,腰侧染了一大片颜色暗沉的血。青蓉头发散了下来,跪在他身侧,用手帕按着春桥渗血的部位,尽管板着脸,可她的眼眶却是红的。春桥刚发出一声闷哼,她立即像炸毛的猫般狠狠推了身侧的警察一把,大声骂道:“滚一边去!你眼睛瞎了吗,没看到他身上有伤?”
那警察刚要将她拖开,何凌山已大步上前,一把攥住他的手腕。
骆一铭就坐在不远处,冷眼看着这里。等到何凌山现身了,他才慢慢地站起来,靴底从满地的瓷器碎片上碾过,最后在何凌山面前停住。他年近四十,却仍是青年的相貌,皮肤白皙,细长眼睛,挺直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显得斯文又秀气。漠然地与何凌山对视片刻后,骆一铭伸出戴着雪白手套的手,轻声道:“何五少爷,你消息真灵通。我的弟弟前脚刚送去医院,你后脚都到了。”
他等了十几秒,发现何凌山并没有和自己握手的意思,于是勾了勾嘴角:“怎么,我肯给你这个面子,何五少爷却不愿领情了?”
何凌山侧头望了春桥一眼,对方抬起眼来,向他递了一个眼风,似乎是想让他当心一些。
见他精神还好,何凌山才定了定心,对骆一铭道:“骆先生,今日的事,我先代兄长向你道歉。但事情的来龙去脉尚不清楚,你就这样对待我的大哥,未免有失公道。”
骆一铭噗嗤一笑,摊开手道:“你们这种人,也会讲公道吗?”他后退几步,指着春桥:“来龙去脉是怎样并不重要,我只需要知道结果。令兄在酒楼里制造出这样一场大混乱,又让我弟弟脑袋开花,断了一条腿。撇开私情来说,他这番行为扰乱治安,危害他人,我将他扣押起来,也是符合公道,符合法律的。”
“不是春桥先动的手!”青蓉突然扬声打断了他们的交谈,她放开春桥,来到何凌山身侧,看向骆一铭:“分明是您的弟弟强行要将我带走,春桥为了帮我,才会与他争吵起来。如若不是您的弟弟先拿出刀来,春桥也不会动他!”
骆一铭不出声,仅是背着手,绕着她走了两圈。这才抬起手,用指尖撩起了青蓉一缕垂在肩侧的长发,玩味地问:“这位小姐是在金辉楼里从事的人?”
金辉楼是什么地方,在场的人没有一个人不清楚。他刻意加重了从事两字的读音,带着一点众人心知肚明的讥讽。青蓉任他打量着,淡淡回答:“我是。怎么,在这里做事,就不能当证人了吗?”
“那么,你是想告诉我们。”骆一铭故作讶异地开口:“我的弟弟和何家的大少爷之所以会大打出手,是——因为你?”
话音刚落,骆一铭的部下们当即哄然大笑。青蓉站在他们中间,紧紧咬着唇,似乎正在努力抑制着自己的怒气。她似乎还想要为春桥辩解,尚没来得及说话,春桥蓦地一抬头,也随着众人笑了起来。他笑了许久,才挑起眉,对骆一铭道:“骆先生,她说的没错。我和你的弟弟就乐意为了一个陪酒的女人打得头破血流。如若你要因此逮捕我,那也请算上令弟一份。否则,我的弟弟也绝不肯善罢甘休的。”
骆一铭的脸色一沉,道:“你在威胁我?两位少爷,你们在这里辩解是无用的,有什么话,等你到了警局,再详细地交代清楚吧。”
他朝身后一扬手,立即有几名警察上前,提起春桥准备往外拖。不等他们行动,何凌山已拔出枪来,砰砰两枪射进他们脚下的地毯里。那两个警察吓得膝盖一软,跌坐在地上,骆一铭见状,目光倏然变得凌厉起来,冷冷地攥住了何凌山:“何五少爷,你这是什么意思?”
何凌山将枪收了回去,坦然地迎向骆一铭的眼睛:“骆先生,我的兄长同样有伤在身,请恕我无法放心地将他交给你。你要是想问话,不如等到令弟伤势好转之后,一同来审问,到时候我们一定配合。”
他拉起春桥,把对方推给身后的何亦鸿,又回头望向骆一铭:“我相信骆先生是个通情达理的人。”
何凌山的语调平和,说的话却锋芒毕露。骆一铭的部下们听见这番言论,面上不由现出了几分愤慨之色,嗡嗡地议论不止。假若今天与他对峙的人是何宗奎的其他亲信,骆一铭或许不会把这句威胁放在眼里。但何凌山不一样,骆一铭敢笃定,要是他执意扣下何春桥,这位五少爷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动手,在场的两方人数相当,骆一铭不愿拿自己的性命冒险。
“好。”骆一铭让步了,他的神情看不出喜怒,仅是抬起手,对何凌山点了几点:“何五少爷,你很有胆量。那也请你回去转告何老板,今日的事,我记下了,迟早有一天,我会亲自向他讨一个交代。”
抛下这句话,他不再停留,径自拂袖而去。金辉楼的警察跟在骆一铭身后,也井然有序地撤退了,何凌山打发了这位大人物,还是颇感头痛,不知道骆一铭来日还要怎样地来找麻烦。他的心中原本已经填满了因为温鸣玉而生出的烦恼,现在还不断有新的事物塞进来,想到这里,他不禁叹了口气,冷冷地扫了春桥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