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英离开没多久,就见咏棠红着眼睛走出水廊。
他步履匆匆,看也不看何凌山,身影转眼就没入了夜色里。数分钟后,温鸣玉也跟着出来,何凌山见他微微蹙着眉,那神情说不清是不快还是喟叹,是很难得一见的,忍不住问道:“他与你吵架了?”
温鸣玉摇摇头,只将手往他肩上一扶,带着他往东苑走去。
夜里**点钟的光景,楼中仍是灯火辉煌,佣人们难得有一晚上的自由,都在房里藏了酒菜,聚在一起打牌。温鸣玉似乎没有遣散他们的意思,径自上了楼,推开卧房的门,对何凌山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进来。
这段时日他们虽都住在东苑,卧房却是分开的,何凌山也很少到这里。房内的电灯未亮,仅余一盏烛光穿透灯纸,朦胧地在月门纱帘后晕开,映得房中有如破晓前的天色,明与暗混沌成一团。
何凌山本想把人扶到临窗的一张卧榻上去,无奈烛光太稀薄,两人也不知是谁绊了谁,同时失去平衡,跌进云堆般的软枕里。
他害怕压到身下的人,匆忙要起身,不料手一撑下去,按住的却是另一人的手掌。
“都已经长大了,还这样不小心。”酒意把温鸣玉的声音浸得沙哑低软,那几根修长的手指随之穿过何凌山的指缝,摩擦挨蹭,紧紧将他握住了。
大概是酒精的缘故,温鸣玉掌心很烫,虎口薄茧的触感分外鲜明。何凌山被捂得全身泛起热潮,整个人都困在一团舒适的懒意里,也不动了,只默默向上挪几寸,将脸贴在温鸣玉坚实温暖的胸膛上,像小动物一样嗅他。
他的呼吸全拂在温鸣玉颈间,那人大概是觉得痒了,抬手按住他的后脑勺,沉声道:“小流氓,乱动什么。”
此刻的一切在何凌山眼中都是无可挑剔的,半明半暗的光线,静得可以听见廊边水声的良夜,身侧微醺的心上人。他忍不住放肆起来,用手指反复触抚温鸣玉漆黑秀逸的眉,小声唤他:“明月。”
“怎么?”
何凌山道:“你方才不开心。”
温鸣玉嘴角勾了勾,似乎在笑,良久才开口:“我只是觉得对不住大哥。”
原来不是因为咏棠,何凌山有些意外,他很少听对方主动提起过往,因而止不住好奇,追问:“为什么?”
温鸣玉答道:“大哥临终前,曾请求过我,让我不要对咏棠太严苛,只要咏棠过得开心,一事无成都没有关系。”
“他不想让自己的儿子像他一样,从小到大都逃不开父亲的约束,从未做过一件自己真正想做的事。”说到这里,温鸣玉轻轻一叹:“我答应了他,放任咏棠无拘无束地长大,可咏棠依旧不开心。”
何凌山尚没有大度到劝对方去安慰咏棠的地步,又不愿温鸣玉的心情受到影响。正当他绞尽脑汁地思索该如何安慰对方时,温鸣玉又低笑一声,道:“但能为咏棠做的,我已悉数为他做到了,余下的事,该由他自己去烦恼。”
他忽然问:“从前我不论对错,在你面前偏袒咏棠,生过我的气吗?”
何凌山听得一阵恍惚,记得数年前,他第一次与咏棠发生冲突,温鸣玉就在责罚他后问过类似的话。那时他初来乍到,在陌生的父亲面前如履薄冰,哪里会想到如今能与对方这样亲密。他颇不好意思地往别处看,答道:“我知道你不喜欢我。”
刚说完,何凌山才意识到言辞有误,尚没来得及补救,已被狠狠捏住了下巴。他被迫仰起头,看见温鸣玉撑着一只软枕起身,数秒后,两片柔软温热的唇贴上来,何凌山霎时睁大了眼睛。
这人有意罚他,尽使些他无法抵挡的招数,何凌山被对方软热的舌尖撩拨得浑身酥烫,迎合都忘了,仅凭着本能去舔、咬,最后连腰都软下去,情迷意乱地闭起眼承受。
温鸣玉要放开他时,何凌山竟有些恋恋不舍,追在对方唇角上亲了一口。
“等一等。”温鸣玉却用两根手指抵住他的额头,不许他再靠近。何凌山不解地看对方起身,想跟过去搀扶,温鸣玉倒像背后长了眼睛一般,回身把他按在枕上,声音轻轻的,像在遮掩什么秘密:“你不要动。”
他要他等,何凌山顺从了,但仍止不住好奇,用视线追着温鸣玉的背影。
眼见他撩开帘子,转入昏暗的内室,旋即是抽屉被拉开的声音,似乎正在找东西。找什么?何凌山猜不到,又莫名有点脸热,把下巴蹭进绵软的绒毯里。
没有多久,温鸣玉施施而来,见何凌山挡着半张脸,仅一双乌润干净的眼睛露在外面,眼巴巴地盯着自己,便笑了笑。
“与你相识这样久,我却不知你最喜欢什么,只好自作主张了一回。”温鸣玉将一枚小匣子放在他眼前,随之懒洋洋地躺下来,掌心支着下巴:“打开看看。”
何凌山头一回收到他的礼物,一时竟懵了,半晌都没有动静。直至温鸣玉催促似的挑了一下眉,他才如梦初醒,小心翼翼地把东西捉在手中。
是檀木雕的匣子,入手冰凉光滑,比何凌山想象得要沉。他在匣盖上抚摸一阵,忽而直起身,道:“太暗了。”
他的语气难得含着一点懊恼,温鸣玉听得好笑,哄他:“可以慢慢看。”
何凌山没有答话,即便是在黑暗中,也能看出他脸红了。他有心把动作放慢,想要把眼下这刻留得长久些,不料匣子没有盖严,被他指尖一拨,立即往后敞开,露出里面的东西。
清润浓郁的翠色霎时淌出来,宛如一汪凝在绸缎上的碧水,漂亮得让何凌山忘了眨眼。他屏住呼吸,轻轻拾起这块翡翠。它被雕琢过,上半块依稀是轮圆月,底下是只有头有尾的动物,正仰头盯着那月亮,何凌山凑近了细看。
待到认出那是什么后,何凌山心上一紧,想要笑,鼻尖却先一步发起酸来,直刺得他眼前漫起一层水光。月亮底下的小动物狗头猫尾,怪模怪样,正是他三年前雕给温鸣玉看的那只。
“你怎么——”刚吐出三个字,何凌山的声音便哽住了,他不得不用力吸气,怕被对方发现自己的异样。
他的手指忽然在背面触到一行略微不平整的地方,难道被磨损了?何凌山吓了一跳,匆忙把翡翠翻转过去。
凭借昏暗的烛火,何凌山勉强认出来,那不是划痕,而是一行清纤流丽的小字。不等他看第二眼,温鸣玉似是觉察到了什么,居然伸手来夺,道:“这样暗,留到明天再看吧。”
何凌山这时反应倒很快,迅速捉住那只手,胡乱摁进怀里,一字一字地往下读。
所幸那七字并不难认,何凌山没有花费多大功夫,就拼出了前四字:愿逐明月——明月?
他的心蓦地在胸腔内一撞,剩下的几个字终于被他辨清,玉上题的是:愿逐明月入君怀。
温鸣玉的笔迹,何凌山再熟悉不过,想到对方一笔一划写下这七字的模样,他仿佛陷入了云里,快乐得简直头晕目眩了。
何凌山攥着这块玉,连放都不舍得放,直接扑向身旁的人,按住他亲下去。
他像只撒欢的小狗,也不管地方,在对方眼角腮边乱亲一气。这样毫无章法,完全胡来的吻,叫温鸣玉实在难以招架。但看到自己送出的东西让何凌山高兴得忘了形,温鸣玉又忍不住微笑起来,摸了摸怀里人的头,说道:“这次的新年礼物,可不许退还给我了。”
好半天后,何凌山才意识到对方说的哪一件事。他在珑园过第一个新年时,曾把管家送来的红封全数退了回去,想不到温鸣玉依然记得。他不好意思地把玉握进手心里,一下又一下地抚摸上面一行小字,赧然道:“不给你。”
温鸣玉道:“我手艺不及你,字是我亲手写下,让玉匠刻上去的。”
他抬起手臂,轻轻拢住何凌山的背脊,在他耳边低语:“鸣玉锵登降,衡牙响曳娄。父亲为我起这一个名字,即是望我有朝一日入仕为官,作大哥的得力助手。母亲暗自怨他想把我变作第二个大哥,只肯叫我的小名,父亲为讨她欢心,便也跟她一同这样唤我。”
何凌山瞥见身边人耳垂微红,连带一片细致如玉的脸颊也染上了同样的颜色,不由一怔。他从未见过温鸣玉脸红时的样子,顿时挣扎着探出头来,想要看对方的脸。谁知温鸣玉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牢牢把他困在怀里,装模作样地教训他:“你再闹,我就要让你回房去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