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风茶楼今日的宾客格外的多。
一楼后厅正中搭着不高的台子,左右由屏风隔开,一名妙龄女子怀抱琵琶,端坐在台上,身旁是个头发花白,拉弦的灰袍老人。那姑娘明艳窈窕,唱腔甜脆,还弹得一手好曲子。没唱几句,底下便轰然喝起彩来,竟是座无虚席,连过道里都挤着人。
打毛巾把子的伙计与卖香烟零嘴的小贩似鱼一样在人群中穿梭,茶楼生意好,他们也跟着沾光。弹琵琶的姑娘抬起眼,视线漫不经心地往底下扫过去,一片乌烟瘴气,哪日不是这样,看了还不如不看。她觉得无聊了,刚准备收回目光,倏见一把扇子从二楼东侧的包厢中坠了下来,砸在一个小贩头上,他哎哟一声捂住脑袋。
失主正探出半边身子往下看,迎上那小贩的目光,便朝他勾勾手指,道:“快送上来。”
这人有副俊朗端正的好相貌,神情颇为傲慢,引得姑娘的视线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他话音未落,另一边的帘子又被折扇挑起,露出一张年轻的面孔。姑娘一时不慎,恰好对上那双暗含春风的眼睛,登时手指与心一齐乱了,错拨了一根弦。
岳端明闻声哈哈大笑,指着坐在对面的人道:“老弟,那姑娘看见你,连曲子都忘记怎样弹了。她要是因这桩事坏了生意,你必得担负十成的责任。”
温鸣玉将折扇一拢,端着茶道:“若我有这样大的能为,在谈生意时,也不需在讨价还价上浪费许多口舌了。”
不等岳端明答话,坐在温鸣玉身侧的咏棠突然伸出手,把挂帘子的扣环一拨,垂下的帘子顿时将温鸣玉牢牢遮住。岳端明看得一瞪眼,道:“小气,你这孩子真小气。你叔叔是什么宝贝,让人一眼都看不得?”
“她一个登台卖唱的伶人,有什么资格看叔叔。”咏棠说完,又对岳端明一笑,说道:“难道岳伯伯心疼她?要是让六位伯母知道了,您今夜说不定又要住到珑园来。”
岳端明冷哼道:“我堂堂大丈夫,岂会怕几个女人?”
他只顾着说话,手边一杯茶不知何时已冷了,却浑然不知,端起来就喝。安静坐在一边的岳六小姐见状,忙喊了一声爸爸,从他手中取下那盏茶,自斟了一杯热气腾腾的递到他手里。岳端明捧着茶,却对温鸣玉道:“你看我这女儿,多么贴心,模样也是百里挑一的,可惜至今还未嫁出去。”
“婚姻本是两厢情愿的事,她没有嫁出去,自有她的道理,你又何必着急?”温鸣玉把扇子展开半幅,很快又合上去,满不在意地答。
咏棠在那扇子打开的一瞬,依稀看到上面提着两行诗,似是温鸣玉的字迹,又有些不像。那扇子做工也颇为粗陋,完全不如温鸣玉持有的其他几把那样精致,他被勾起了好奇心,对温鸣玉道:“叔叔,我想看看你的扇子。”
温鸣玉不说话,仅用扇子隔空点了点他的手。咏棠连忙把那只手掌摊在叔叔身前,不料温鸣玉看似是要把扇子递给他,但不等他抓住,便扬起手,啪地在咏棠掌心拍了一下。咏棠立刻吃痛地把手缩回去,又气又委屈地喊道:“叔叔!”
在座的人全部笑了起来,岳端明道:“咏棠也有二十一了罢,还像个小孩子一样爱撒娇,我像你这样大的时候,都已结婚生子,在沙场建功立业了。”
他说完,又觉得此话不妥。眼前这对叔侄,不要说这个刚长大的侄子,就连做叔叔的,身边连个女人都没有。他苦思良久,忽然记起温鸣玉还有个和咏棠一般大的儿子,连忙补充:“看看你的叔叔,十五岁就弄出一个儿子,你该学学他的厉害!”
温鸣玉得了这道莫名其妙的夸赞,却不领情,十分冷淡地回应:“我只知道喝酒会醉,何以你喝了几口茶,也说起醉话来了。”
“哈哈,我害你不高兴了吗,抱歉抱歉。”岳端明玩笑似的对他作了个揖,又看向咏棠:“我记得你小时候,与我家小六也很要好的。眼下我和你叔叔有些正经话要谈,你就带小六出去玩一玩吧,她难得出门一趟,就算在公园里坐上一刻,也会很高兴的。”
岳六小姐闻言,很快就提起大衣,静静从座位上站到一边。咏棠似乎很不情愿,半天才起身,把一手抄在口袋里,对温鸣玉道:“叔叔,那我去了?”
“去吧。”温鸣玉见咏棠立在岳六小姐身边,高出她半个头,模样俊秀,倒真有几分大人的样子,不由微笑一下:“尚止可是你岳伯伯的掌上明珠,不可以怠慢了她。”
咏棠欲言又止,神情有些难过,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领着岳六小姐走远。岳端明看得满意,笑道:“你看,他们那样般配,你也不是不喜欢我家小六,却总是不肯配合我撮合撮合他们。”
温鸣玉道:“他们要是彼此有心,怎么需要我们的撮合?”
“也罢也罢,我一个扛枪杆子的,说道理比不上你。”岳端明喝了口茶,转而正色道:“华京的事,不知你接到消息没有?”
华京是一国之都,燕南临近华京,无论是为政或是领兵的,都与那边关系不浅。温鸣玉把扇柄在掌中轻敲几下,问:“是林秋园卸任回乡,打算开办学校,不再为政的事?”
岳端明叹道:“不错,我当年在林先生手下任过几年职,他与我父亲是师兄弟,也算是我的半个老师。我做燕南督办的这些年,同样得过他老人家不少照顾。林先生尚不到退休的年纪,忽然辞了总理的职务,其中是有些原因的。”
“两军相争,总有一方胜出,一方落败。”温鸣玉望向对方:“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种事,你还是不要参与为好。”
听了他的话,岳端明深深蹙起眉头,显得有些不悦:“燕南这份差事,有多少人眼红你也不是不知道。难道我撒手不管,就可以保证不受牵连?何况我——”
他的话说到一半,又硬生生咽回腹中,只沉沉地盯着温鸣玉。
温鸣玉却不慌不忙地接口:“何况你并不打算做一辈子的督办?”
心思被好朋友一下子揭穿,岳端明倒不惊讶,反问道:“要是你遇到仇家,你会宽容地对待他吗?怕是就算那人被你逼得落到狗急跳墙的境地,你也只会说——想跳墙?那我就把墙拆掉。”
温鸣玉被他逗得笑出声来,但也不否认,笑吟吟地说:“倘若只有你一个,你要去与他们闹一场,这也无不可。不过现在加上一个我,他们便要多出许多顾忌,你要管你的恩师,不如先管管我,说不定我马上就要惹上麻烦了。”
“我管你?”岳端明没好气的:“不是说你那失踪三年的好儿子找到了吗?怎样今日我邀你喝茶,你都不让他来拜见我这个大伯?做父亲的不尊敬大哥,连带儿子也上行下效,我还没有和你算这笔账!”
温鸣玉竖起折扇抵在唇边,倒真不知该如何作答。要说那孩子刚回来没有几天,又被自己的事业牵扯回去了?长大的何凌山就像只他亲手放飞的鸟,温鸣玉心知他心怀眷恋,却不知他什么时候才肯飞回身边,再次乖乖钻进他的笼中。
远在邑陵的何凌山并不知道这场无头无尾的惦念。
如今恰是凌晨十二点半,何凌山睡得早,不料刚从一场模糊的梦中醒转过来,就再也睡不着了。
也不知为什么,他乍然想起许久之前,温鸣玉首次和他睡在同一张床上的那个夜晚。
在入睡之前,温鸣玉并不在他身边。何凌山记得自己同样是从梦中惊醒,不过那是场噩梦,他生生被吓得霍然睁眼,几乎能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四周是浓得化不开的夜色,天太晚了,连月光都没有。何凌山一身冷汗,只觉得彷徨心慌,习惯性地往被褥里钻。可他刚缩起身子,背后却触上一具温热的身躯,对方挨得那样近,方才他竟然一点都没发现。近得他可以嗅到那人身上熟悉的气味,轻缓柔和的呼吸与坚硬的背脊却是陌生的,体温也是陌生的。何凌山头一回因为陌生而惊喜得不知所措,像是几近窒息的人吸入的第一口空气,又像是坠崖的人无意抓住的一截树枝。他不敢动,身体不知所措地僵着,想要贴近一点,又没有这份胆量。
当时他好像犹豫了许久,连半边身子都开始发麻。他正尝试着转一个身,想看看身后的情形,一条手臂忽然搭上他的腰,把他往自己这边一抱。何凌山猝不及防,霎时跌进身后那人的怀中,睡梦之中的温鸣玉大概将他当成了一只枕头,或是一卷被子,只将下巴在他肩头磨蹭几下,再度沉沉睡去了。
仅剩他一动不动地蜷在那副温暖的怀抱里,几乎以为是自己做的另一个梦。
现在的何凌山倒有了许多长进,然而可以拥抱的对象却不在身边。他愈想愈觉得失落,终于忍不住任性了一回,披衣走到外间,拨了温鸣玉卧室的电话。
那人大概睡下了,电话许久都没有接通。何凌山数次想要把话机放下去,又不舍得放下,他正犹豫着,忽听那边一声轻响,沙哑温软的声音穿过电线,沉沉响在何凌山耳畔:“哪一位?”
腔调是罕见的不客气,何凌山几乎能想象出对方蹙起眉头,一脸冷淡的神态,刚睡醒的温鸣玉果然不好惹。何凌山有点内疚,小声道:“我……想听你说说话。”
温鸣玉的反应似乎也迟了一拍,半晌后,何凌山终于听见对方道:“这样晚了,怎么还没睡?”
何凌山被问得一阵心虚,回答他:“睡不着。”
那边传来一声轻笑,旋即是衣料摩擦的窸窣声,温鸣玉应是坐了下来,声音已变得柔和许多:“又做噩梦了吗?”
他下意识地摇头,旋即意识到那个人并不在面前,连忙道:“不是噩梦,就是……”
温鸣玉便带着笑问:“梦见了我?”
何凌山支支吾吾的,明明是很寻常的一件事,他却不好意思承认。温鸣玉不由疑道:“难道我在梦里对你很不好,才让你许久都睡不着?”
“没有!”何凌山连忙否认,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仅是觉得梦见之后,醒来就有些寂寞。梦是虚的,他想要些听得见,实在的东西来开解自己。何凌山意识到此刻的自己活像个任性的小孩子,不禁有些丧气:“我是不是打扰你了?”
温鸣玉道:“那请你尽管打扰吧。”
何凌山的脸上再度腾起一阵热,下意识地伸手捂在那块发烫的地方,又听温鸣玉问道:“做了什么梦,说给我听听。”
他想不到自己会在这样夜深人静的时候,颠三倒四、细细碎碎地和另一个人闲谈,说的还是一桩无聊的梦。温鸣玉安静地听着,接电话时那点不悦早就烟消云散,他耐心得简直让何凌山以为自己做的梦有多有趣。
不知说了多久,等到他记起时间,抬头去看钟时,才发现竟然都过去半个多小时了。
何凌山不忍耽误对方太久,主动道别后又不情愿挂断,拖拖拉拉的,连温鸣玉都觉察到了他的挣扎,好笑地在那一端道:“舍不得我?”
不等他回答,话机里忽然传来极轻的一声,像是嘴唇触在皮肤上,细微又暧昧。何凌山顿时怔住了,拎着那只已经挂断的话机只顾着发呆。温鸣玉明明不在身边,可他的耳朵被那声音吻了一下,竟像被真人触碰过一般,又酥又麻地发起烫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