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宗奎在医院待了一个多月,医生终于对他的病情下了判决:“如今令尊的情况已稳定下来,再恢复成原来那样已是不可能了。与其让令尊继续拘束在病房里,不如你将他带回家去调养,过个三年五载,或许可以逐渐好转。”
因为说话的对象是何凌山,那几位医生都神情惴惴,生怕这位面色沉冷的少爷借题发作,让他们几个饭碗不保。谁知何凌山听后,什么都没说,径自差人去给义父办了出院手续。当天晚上,就把何宗奎接回了何公馆。
几位私人医生早就等在那里,其中还有一位德国人,都先先后后地替何宗奎做检查,但得出的诊断结果都与医院的没有多大分别。何二太太听完后,向后倒退几步,跌坐在沙发上,用手帕遮着脸哭道:“老爷如今已有六十五了,再这般浑浑噩噩地过个三五年,又还有多少好日子可以享受呢?他若是不管我,我的天就要塌下来的呀!”
杏莉原本也躲在角落里抹眼泪,听到她的话后,顿时抬起脸道:“兰姨,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我父亲身体那样健朗,往后也不是没有恢复的可能,有多得是的好日子可以享受,不必你来操这个心!”
何二太太被小辈当着外人的面驳斥,顿感颜面大失,音量不禁提高许多:“什么话?我不过是心疼老爷,他是你的父亲,也是我的丈夫,难道我会盼着他不好吗?”
眼见她们就要吵起来,春桥当即朝杏莉使了个眼色,道:“爸爸尚在病中,请不要在他房中大喊大叫,打扰他老人家的清净。”
从前何二太太就与何宗奎的儿女们相处得不好,奈何自己身体也不争气,跟了何宗奎整整七年,一胎都没有怀过。如今何宗奎人事不省,大权尽数落在何凌山手中,何二太太只觉自己孤苦无依,在这家中地位一落千丈,哭得愈发伤心了:“我不吵了,以后你们就把我当成一个哑巴罢,反正现在我说什么都是错的。”
杏莉本打算继续与她辩论下去,但还没有来得及张口,就看见一男一女先后穿过月门,来到何宗奎床前,正是何凌山与二小姐杏蒙。
在杏莉眼中,这两人要比父亲严厉多了,她不敢再闹下去,只好撅起嘴,乖乖站在一旁。
比起英俊的兄长与俏丽的妹妹,杏蒙相貌则要平凡得多。不过她个子极高挑,举止娴静,别有一番脱俗的风度。她稍看了何宗奎几眼,便坐在床沿上,对春桥与杏莉道:“你们要是没有其他事可做,就出门去逛一逛,找点消遣。当着爸爸的面这样闹,就不怕他难过吗?”
“对不起嘛。”杏莉牵起她的手,带点撒娇的:“你等等跟我一起用晚饭好吗?”
杏蒙知道她是害怕孤单,莞尔道:“你都这样说了,我还会有不陪你的道理?”
何二太太见他们兄妹几个聊得融洽,便一声不响地离去了,杏莉没有多久也提出告辞,说要回房去温书。春桥见何凌山与杏蒙在一起,或许是有公事需要商量,便跟在杏莉后面,悄悄地也想走开。
“大哥,你留步。”杏蒙却出人意料地喊住他:“今天赶巧人都在,我有些话想问一问你和五弟,请你们到我那边里坐一会吧。”
她虽说了一个请字,但人已站起身来,丝毫不留给二人拒绝的余地。春桥没有法子,只得应道:“好好好,你下的命令,我哪里敢不服从?”
语罢,便搭着何凌山的肩膀,往杏蒙的院子去。杏蒙喜静,在院子里栽了几株女贞,这树在冬日仍是满头碧绿,舒展的枝叶与檐角交错,阳光从缝隙中穿过,斜斜打在廊上,别有一番清闲的意趣。
廊前设好了桌椅,擦洗得很干净,看来杏蒙常在这里办公看书。她请二人在此处坐下,又叫来一名小丫头,让她去斟茶。那丫头似乎平日也很少见到生人,一与何凌山和春桥打照面,脸立即变得比辫梢的绸带还要红,忙不迭地跑了。
春桥拈起一片落在桌上的叶子,对杏蒙道:“都怪你平日总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你看你手底下的人,见我倒像见到生客一样,多没出息。”
杏蒙笑了笑,并不在意他的取笑:“总归是在自家人面前丢脸,有什么关系。”
待到茶斟上来了,她终于肯转入正题:“大哥,从前父亲做过什么事,你又怎样胡混过,到了如今的境地,再提都没有意义。我只问你一句,你什么时候才肯担负起长兄的责任,做一个真正的当家人?”
春桥没想到她会如此直白,半晌接不上话来,只管捏着滚烫的茶杯发呆。
何凌山看不下去,悄悄在桌底踢了他一脚。春桥身子一晃,这才回过神,道:“你这样说话,难道是责怪凌山做的不够好吗?先不说我不愿意当这门差,就算我同意上任,你叫凌山怎么办?他这些年为何家做了多少事,难道就图拼一个副手的位置,那实在太委屈他了。”
杏蒙似乎料到他会这样说,立刻往何凌山这边扫来一眼,问道:“凌山,你怎么想?”
尽管早就和杏蒙打好了商量,不过听完春桥那样袒护自己的一席话,何凌山反而有些不好意思逼迫对方,迟疑着道:“我……”
春桥误解了他的态度,顿时不悦地接口:“杏蒙,凌山好歹也是你的弟弟,你怎么能这样逼迫他?你不用再说了,有凌山在,我绝不会答应你的。”
杏蒙却反问:“那么,假若凌山不在呢?”
她放下瓷盏,双手叠放在膝上,很坦荡地看着自己的大哥。见他楞了,杏蒙低头一叹,她怕麻烦,更怕跟人解释,可是摊上何凌山这么一个不善言辞的弟弟,她只好替他开口:“凌山这趟回来,与其说是做一个继承人,倒不如说是来救急。他要是打算当家,为何拖了这么多天,仍不向外面泄露一点口风,还是以五少爷的身份办事?”
春桥这些年从未插手过家务,对她所说的情况倒真的一无所知。他一时无言以对,怀疑地瞟了何凌山一眼。
杏蒙又道:“况且,凌山是温家的人,他要是接任靖帮,以后还怎么回燕南去?那边同样有人在等他呢,你让凌山留在这里,岂不是强行拆散了他们。”
即便知道杏蒙口中的拆散并没有暧昧的意思,何凌山还是听得心中一震,想让她不要再说下去。当初他们谈起这个话题时,不待何凌山开口,杏蒙已猜到他与温鸣玉关系匪浅。否则两人一个燕南一个邑陵,离得那样远,温鸣玉作为燕南的半个主人,何至于亲自为一场寿宴跑一趟,他分明是来找人的。
“这个我的确没有想到。”春桥背过双手,枕在脑后,一晃一晃地说:“但凌山三年前既然选择投在父亲门下,想必也有了要做一辈子何家人的觉悟,难道你要反悔?”
他公然耍起赖皮,倒教杏蒙没了办法,只好转过视线向何凌山求助。何凌山是了解这位大哥的,根据靖帮中人对春桥留下的评价来看,他并不是一位没有抱负的人,在母亲故去后如此放任自己,显然是因为一腔怨气未平的缘故。
“我不会反悔,”何凌山淡淡地答:“你要是不肯,我就一直在这里等你,等到你改变心意为止。”
杏蒙指望他给自己撑台面,竟没想到他会先说出一句软话,登时罕见地朝他一瞪眼,满脸的怒其不争。
何凌山任由她瞪着,连头都没有转,依旧对春桥道:“大哥,倘若你真的不愿意原谅义父,那为何不干脆脱离这个家庭,去经营自己的事业,也好过把自己折腾成一个废人。你不愿考虑自己的前程,难道连青蓉姐也不愿考虑吗?”
他将这番活像是冷嘲热讽的劝告说得很真心,也的确是他心中所想,在何凌山的认知里,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他是绝不愿意放弃自己的。就算是被人摁进泥里,他都要想方设法地直起身,将那个人狠狠地撞一个跟头才罢休。
待他说完最后一个字,春桥手腕一颤,掌中的茶盏竟啪的一声碎在地上。他倏然起身,先是朝何凌山指了指,旋即放下手,神色复杂地怒道:“凌山,你可真是我的好弟弟,这回你真是逼死我了!”
何凌山以为自己把话说得太重,惹怒了春桥,当即想与他道歉。谁知春桥重重地叹了口气,又问他:“你明天上午有事要办吗?”
语罢,春桥也不等他作出回答,径自道:“就算有事,你也给我把时间空出来,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他这通脾气发作得莫名,让杏蒙与何凌山都不知其所以然。到了第二日上午,春桥果然准时找上门来,他没有叫家中的汽车,反而带着何凌山在路上截了两名车夫,旋即报出一个地名,一副轻车熟路的模样。
春桥要去的地方原来藏在一条弄堂里,弄堂两边的房屋都有些年头了,砖瓦的颜色灰暗寡淡,但胜在干净。何凌山一声不响地跟在对方身后,时不时回头望一望,怕自己认不清出去的路。难为春桥可以毫无阻碍地找到目的地,这里简直是一个绝佳的藏身之地,何凌山在邑陵待了三年,逛遍过大大小小的街巷,都未能发现这个地方。
两人最后来到一扇紧闭的门扉前,门边砖缝里嵌着一枚小钉子,底下悬挂着门牌,写的是:二十六号。
无头无尾的,怕是写下这行字的人都不知这处该安什么名字。
“凌山,今后不管任何人问起,你都不能将这里说出去。”敲门前,春桥仍旧不太放心,对何凌山叮嘱道。
虽不知春桥打的是什么主意,何凌山还是点头应允了。
前来开门的是个四五十岁的老妈子,一见春桥,便热情且熟稔地招呼:“大爷,今天来的这样早吗?”她忙不迭地让开身子,这才看见春桥身后的何凌山,这下她终于愣住了,半晌都不知该怎么招呼他。
“没关系,这位是我的弟弟。”春桥合拢何凌山身后的门,对老妈子问:“她起了吗?”
正当他们说话间,一名女子推开南边厢房的门,径自走到院中来。她裹着厚重的大衣,头发松松挽着,一张素净清秀的面孔,右边脸颊上还留着枕印,显然是刚刚睡醒。
“凌山怎么来了?”她不招呼春桥,反而先朝何凌山迎过去,笑得有些不好意思:“好久没有见你,倒让你看见我这副邋遢样子,你不会笑话我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