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鸣玉醒来没多久又睡过去,他说是累了,其实何凌山很清楚,对方的疲倦全然来自疼痛。忍痛也十分耗费精力,他尝过这种滋味,最难熬的时候连神志都是恍惚的,也亏温鸣玉还能坚持不露形色地与他谈话,
他特意等到一瓶药水滴尽才离开,门外早有几名温家的伙计守候着,见何凌山出门。他们立即推选出一人迎上前,低声道:“小少爷,那位新督办已经到了。”
何凌山步伐不停,领着这行人往外走,一面应道:“底细查清楚没有?”
“是华京人,早先一直在北方带兵,近日才调过来。”对方答得飞快,大概是害怕对话会被旁人听去:“这人赴任前不与人应酬,也没有客人拜访,想来是早有防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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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旧时代到今朝,治理燕南的官员来来去去不知换过多少位,温家却一直屹立不倒。燕南曾流传过一个笑话,说每位刚到任的大长官首先要认的不是去官衙的路,打听怎样去珑园才是第一要务。然而没有多久,说这则笑话的人渐渐少了,显然是受过什么不成文的禁令。至于堵口的人是官家还是温家,则是个无人得知的谜题。何凌山刚知道这则小秘闻时,还好奇地询问过温鸣玉,谁知那人不肯正面回应,只让他猜。他思前想后,最后猜了两方人都不清白,或许是他的用词不太讲究,最后反被温鸣玉瞪了一眼,连解答他猜的是对是错也失去下文了。
尽管这些年温家一直与官衙相安,但暗地里各自给对方使过的绊子都不少。一国不容二君,在上位者向来听不得有人比自己的声音更大,何凌山可以肯定,那些官员想要温家覆灭的欲望。一点都不会比盛敬渊更少。
当下温鸣玉身受重伤,倒让他们有机会把这个藏在暗处的欲望,堂而皇之地摆上明面了。
唯一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他还没有想好用什么理由请新上任的镇守使当面谈一谈,对方倒先一步找到了他。
何凌山还是头一回造访燕南的警察厅,随从他来的大干事从前没少和这里打交道,以至等在办公室外的警员见到他,竟首先展开一副笑脸来。笑完之后他们才意识到态度有误,连忙一板脸,硬邦邦地吐出两个字:“请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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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干事对何凌山笑笑,率先推门而入,站在窗边的人听到响动,转头往这边一看,旋即大步朝他们走来,一把握住那大干事的手,摇了几摇方道:”足下就是温先生吗?幸会幸会,钟某初至贵地,人生地不熟的,往后若有事务往来,还请足下多多关照。”
“您大概误会了。”等到对方把这一大通话说完,大干事才对他打了个拱,给何凌山让出位置:“我家三爷当下感疾,将上下事务都交托何五少爷打理,这位就是。我只是听吩咐办事的人,当不起您的礼。”
这位新镇守使也不是平常人,遭遇如此尴尬的一幕,居然不改颜色,对何凌山发出惊叹:“这样年轻!现在的后生真是不得了,我这个年纪大的真该汗颜啦。何少爷请坐,我们今天要谈的话可不少。”
新任镇守使手底下仍带着兵,亦可称他一声司令,相貌英武,面孔黧黑,一笑眼角便聚起深刻的纹路,的确像是个正派爽直的武人。他装出一副对燕城近日大小风波一无所知的模样,何凌山也懒得揭穿,任由对方将亲善形象贯彻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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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至坐下聊了近一刻钟后,此人仍在说他那些无用的客套,何凌山抬指敲了敲桌沿,终于说了进门后的第二句话:“抱歉,我是生意人,落在警局里总是不自在。如若钟司令想聊的是这些话,不如由我做东,我们移步茶楼,到时候再寒暄也不迟。”
钟司令被他顶得半天答不出话来,干笑道:“那就……不必麻烦了。唉,人年纪一大,总会对小辈更偏爱一些,尤其遇到的是何少爷这等青年才俊,这才忍不住说了许多话。今天请二位过来,当然也有正经事要商谈。”
他从口袋中摸出一包香烟,弹出一支递向何凌山,见他摇头,便收回手,自己衔住烟头,叼出后方含着它含含糊糊地开口:“前几日,警局缴获了半箱红土,是在贵帮船上搜得的,这件事何少爷应当比我更加清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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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凌山点点头,却道:”那我也有一句话想问问钟司令。“对方似觉得他的回复很有趣味,笑道:”你问。”何凌山道:”钟司令是否见过码头那些运送货物的轮船?“钟司令蹙眉道:”见过又怎么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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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艘货船启航,往往需要搭配许多人手同行,伙计、水手、厨子,这些人中任何一位想在货物中动手脚,都易如反掌。就因为这半箱土就将受害者打成加害人,是否太过草率了?”被何凌山点了点,那名大干事立即领会他的意思,微笑道:“不过这既然是温家底下出的麻烦。我们同样愿意出一份力,设法将那日船上的人系数召集起来,送由您审问,等到水落石出再定论,您看怎么样?”
钟司令打量大干事一眼,对着那张带着诚恳笑容的脸,也不好把质疑表露得太明显,只好说:“我当然相信贵帮的清白,但也请何少爷体谅我的难处。为官治下,务求公正,否则对上峰与民众都不好交代。贵帮既然染上运送禁品的嫌疑,按照规矩,需要暂停底下所有生意,等候调查。听何少爷说话是明事理的人,这点要求,想来你也可以遵守,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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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大干事听他说完,登时变了脸色,张口便想驳斥这个无理的提议。何凌山用眼神止不住他,干脆抬手拦在大干事身前,生生将他推后几步,抢先道:“您是官,我们是民,您的命令,我们没有不遵从的道理。可我先向您申明,生意不是说停就停那么简单,倘若温家因此遭受了损失,那时也请钟司令给我们一个交代。”
说完,也不给对方反覆的机会,扔下一句告辞便起身往外走去。及至上了汽车,大干事才摔上车门,对何凌山道:“小少爷,你怎么能答应他?这一停,停的可不止码头,剧院、饭店、赌场,统统都要受波及,要是让金叔爷知道,他会找我拼命呀!”
“那位新镇守使更加不想我答应。”何凌山解开领口一颗纽扣,舒了口气才道:“要是我拒绝,他大可以发布文书,强制执行他的命令。对方手里有兵,温先生不在,若是发生冲突,我们并不占好处。”
大干事听罢也是一怔,道:“是啊,我倒忘了三爷不能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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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还是吃了初来乍到的亏,温家帮众成百上千,里面不乏能人。然而越是有本事的下属,越发难以驯服,他们可以为温鸣玉赴汤蹈火,但这个人换作何凌山,他们未必就会有这份决心。譬如几位大干事,能够坐上高位的人,野心是必不可少的。往日他们听从温鸣玉的调遣,或是折服于他的手段,甘愿屈居在下;或是技不如人,不得不俯首。如今失去温鸣玉的约束,他们就宛如几匹解开镣铐的猛兽。打交道时连何凌山都需提起十二分的小心,
何凌山想了想,又问:“晋安那边情况怎样?岳端明被停职,那他的兵现在是谁在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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吮着嘴唇苦思许久,大干事才道:“我听报告消息的人提过一句,说是尽管岳先生关了禁闭,但他还有一个儿子因为常年派遣在外,暂时不受父亲的影响。岳先生那帮兵士,也都肯听他的统领……啊呀,记起来了,就是岳七少爷,和我们咏棠少爷要好的那位!”
“岳尚英?”何凌山皱起眉头:“怎么会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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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难得要好的朋友,温鸣玉曾对他说过不少关于岳端明的事迹。根据对方的说法,尚英并不是岳端明最得意的儿子,即使他早早地随父从军,得到任用的次数却远不如大哥和二哥。况且就算尚英常常与咏棠在一起,说成常年派遣在外也过于勉强,这件连他都清楚的事,审查岳端明的官员如何会不知道。何凌山与尚英交集不多,想起此人提及咏棠时那点模糊隐晦的恶意,他宛如生生咽下一大捧雪,寒意从头顶直冲而下。
他一把抓住身旁大干事的手臂,把话说得飞快:“你现在去找岳尚英,就说我有事与他商量,让他去珑园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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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干事似乎听得满头雾水,却没有多问,依照他的吩咐下车离去了。何凌山舔了舔发干的嘴春,又对司机道:“掉头,去安平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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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时间还不算晚,何凌山处理好医院的事,回转珑园时,天才刚刚擦黑。管家照例在门口迎他进去,刚刚伸出手来接衣帽,又发觉走在前面的人是何凌山,并不是那个进门就爱把物件丢给佣人的温鸣玉。管家有些忧愁,对何凌山道:“下午我去见过少主人一面,他那样子看得我实在担心。从明天起,我去问问医生,多开几副补药给他喝,您要是有空,就盯着他喝完,否则我是要白费功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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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凌山不知白费功夫这一说该怎么解释,可不等他问,管家又道:“咏棠少爷回来了,还带着岳七少爷,您要是累了,就让我先去应付他们,您悄悄地从旁边进去,他们发现不了。”
这老人的一片苦心难得逗笑了他,何凌山摆摆手,径自迈进前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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咏棠与尚英就坐在格扇窗下,两人之间摆着一张小桌,桌上是盘下到一半的围棋。尚英率先看见他进门,居然抬手对他一招,笑道:“回来得真晚,要是被温叔叔知道你这样待客,你不怕被教训吗?”
他话音刚落,咏棠顿时回头望来,见是何凌山,他啪的一声摔了手里的棋子,起身喝道:“你抢了我的叔叔,现在连尚英都不放过吗?”来源长佩(http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