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外,章弘已经识趣地走开,站在楼门口像个把风的禁欲男。
车内,久未相处的祁遇白跟林南颇有些无所适从地坐在劳斯莱斯后排,的确想着要说开,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
“空调冷不冷?”祁遇白问。
“不冷。”林南转头看了他一眼,又很快垂下眸去。
祁遇白像是有些不放心,伸手往出风口一探,顿了两秒道:“没开。”
“喔喔。”林南小鸡啄米似的点了几下头,忽然又反应过来,“需要我去开么?”
“你觉得温度还行就不用开。”
“嗯……”林南又点点头,“还行……”
车内安静半晌,祁遇白问:“是你问我我回答还是我讲给你听?”
“我问!”林南立刻答,说完又心虚地瞥祁遇白一眼,“我提问题,行吗?你不想答可以不答……千万不要勉强……”
祁遇白被他的态度弄得好笑,看着他说:“你怎么了?怎么又好像很怕我?”
不是怕他,是怕刺激到他……
“没有。”林南轻声否认,“怎么会,我不怕的。”
祁遇白点点头:“想问什么就问吧。”
为免有人偷拍,祁遇白先抬手合上了电动窗帘,车里顿时一片黑暗,简直算是伸手不见五指。他思索片刻,又转身打开了天窗,下一秒便有一股清新的春日草香飘入车内,与前座的花盒香气混合在一起,使人顿感心旷神怡。从天窗垂直漏下的皎白月光柔和静谧,洒在车内雾如薄纱,既朦胧又清丽,烘托得这一刻价值千金。
林南在这样的好气氛中安静想了想,伸手碰了一碰祁遇白的左手。
“你的病是怎么回事,严重吗?”
祁遇白竖起左手,手指紧握成拳又很快松开,明显能发现有一点哆嗦。
“这个不算病,一旦停药症状就会消失。至于你说的病,是我的心理问题。”
从章弘嘴里听说是一回事,从祁遇白口中说出来又是另一回事。林南两眼紧紧盯着他手上动作,又看向他的脸,盼着他尽快告诉自己实情。
沉默了片刻,祁遇白慢慢开口。
“两年多以前,我母亲目睹我跟男人接吻以后去世了。”
他言简意赅,说出来的话却实在震撼。林南心跳猛得一停,随后开始剧烈鼓噪,消化了好几秒才弄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看着他。
祁遇白没有逃避林南的眼神:“就在柏海,就在客厅。那是她第一次发现我喜欢男的,也是她最后一天活在这个世界上。”
空气顿时凝滞,林南全身像过电一样打了个寒战,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他们生活过上百个日夜的柏海,竟然藏着祁遇白人生中最重要也是最可怖的一个意外。
“别害怕。”祁遇白右手撑在膝盖上,左手反握住他的手,安抚似的收紧,“她是突发心梗,没有流血,在救护车上咽的气。”
他以为林南嫌晦气,害怕鬼魂,讨厌死过人的房子。
林南停顿数秒,随即反应过来,抽出手来用两只手掌包住祁遇白的左手,身子靠近他,疯狂摇头。
“不不不你误会了,我不害怕,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只是……”
他只是觉得太过冲击,又太不可思议。
祁遇白没有看他,而是身体向后,闭上眼睛,缓缓地靠在了椅背上,就像在心理医生的诊室时一样。
“我母亲一辈子没有吃过苦,在我外公和我父亲的保护下活了几十年。当然,也没有接触过同性恋,更没有想到她
的独生子是个同性恋。她去世以后,我跟家里彻底反目成仇,自己颓废了一段时间。想就这样过一辈子又不甘心,想彻底抛下家人又做不到。”他望望林南,眼中满是无奈和痛苦,“这种感觉你应该明白。”
林南握着他的手,静静地聆听着,心中翻江倒海。心想,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不情愿放弃自己的人生为别人活,想恣意过完这一生又舍不下仅剩的亲人。
“至于应激障碍,我起初没当一回事,也尝试过若干次,想证明自己还是个正常人。一开始尝试跟人接吻会诱发精神性呕吐,一年后好了一些,以为自己要痊愈了,结果又变成心因性震颤,而且闭眼后害怕睁眼,觉得只要一睁开,我母亲就会出现在门口,在我面前再死一次。”
林南听得心惊,同时心如刀绞。回想自己数次差点逼着他和自己亲近,后悔像藤蔓一样在身体里蔓延,只能握着他的手阻止他:“好了……好了……不要再往下说了,我不问了。”
祁遇白却平静道:“没关系,同样的话我已经在医生面前说过很多次了。”
望着眼前的人,林南脑中闪过无数个念头,许多疑问终于迎刃而解,除了最重要的一个。
迟疑了许久后,林南鼓起勇气问:“所以,你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跟我分开的么?”
他迫不及待地问出这个问题,希望给当初的决绝抛弃找一个合理的解释。或许祁遇白是被自己逼得太紧,又或许他只是顾虑自己的心理问题,所以选择跟自己分开。
“是其中一个原因。”祁遇白说,“不能接吻只是表象,归根结底是我没有放下我母亲的死。这件事只要存在一天,我就不是一个适合长久相处的对象,况且我不清楚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
“我能等!”林南急道。
“我……我愿意等,你想要多少时间都可以,我愿意等你慢慢好起来。”
祁遇白朝他淡笑了一下:“不要冲动,你有权利想清楚。”
“我没有冲动……”林南抬头看着他,眸中微光闪动,“我等了你那么久,不在乎再多等一段时间,三年五年都可以,一辈子也没关系。比起看着你隔一段时间换一个床伴,我宁愿一直等你,即使你永远不能好起来那也不要紧。”
祁遇白没有出声。
两人的手十指交缠,清晰地感受到彼此的脉搏。林南心中如沸,以往那种满脸渴慕之情重回身体,只觉得心中全是眷恋依存,还有失而复得的喜悦。
静了一会儿林南问:“你说这是其中一个原因,那还有呢?”
“还有……”
祁遇白停顿下来,“我们在一起,对你的事业是个隐患。”
林南一愣:“什么意思?”
“现在有很多人盯着你,想把你从成名的路上拉下来。你我的关系一旦见光,你作为演员所有的努力就会土崩瓦解。”他顾及父子之情,没有说出祁仲辉这一层来。
可林南从没预料到祁遇白竟然会想到这个,他甚至没有怎么考虑过两人关系会被大众知晓。以往在一起时有祁遇白的庇护,知道内情的圈内人没有拿他怎么样,公司更没跟他谈过诸如绯闻之类的问题。后来分开了,自然也不会再有这样的烦恼。回想分开前的那段时间身边出现过的种种迹象,他心中一凛,已经猜到了几分,下意识转头看了眼窗帘,试探着问:“是不是我们被拍了?”
祁遇白没说话,算是默认。隔了片刻又说:“不用担心,已经过去了。”
他了解父亲的为人,承诺过照片永远不为人知,就一定会做到。
林南听了他的话,一时间呆住了。
祁遇白看
着他的样子,慢慢道:“还想等我吗?”
头顶的月光还在,车内的花香未散,这个问题却把一直急切提问的林南问得安静了下来。
他今天才刚刚杀青了一部重要的戏,上周才有了第一次粉丝集体探班,邮箱里还有一大堆等他过目的剧目大纲,就连长驻综艺都已经在敲档期。
可在他完全不知情之时,他跟祁遇白的样子已经被人悄悄地拍了下来,也许到祁遇白那里换了一笔钱,也许换了别的什么东西。
他深知成名不易,却没料到成名路上早已暗布荆棘,之所以没有刺伤自己,全因眼前的人一一为他拔除。
车厢内安静片刻,祁遇白收回目光,淡淡地道:“没关系,我尊重你的决定。如果你不愿意继续,我们——”
话还没说完,林南已经飞快地转身扑到他身上,撞得祁遇白胸膛砰的一响。
此时此刻祁遇白只能庆幸车内空间够大。他被撞得闷哼一声,背部紧紧贴在椅背上,两腿承受着一个成人的体重,胸膛被温热瘦削的身体死死压着,不得不头部后仰轻轻皱眉,看着这个害得他差点腰部骨折的罪魁祸首:“怎么了?”
林南的眼眸里蕴满水汽,眼神却清亮又温柔,不比天窗外的星光逊色。
“你当时怎么不告诉我?”语气里全是不满。
祁遇白顿了两秒:“没什么好说的,说了你又要害怕。”
“难道我现在就不害怕了吗?”
祁遇白笑了笑:“事情都过去了,没有什么好害怕的。”
林南心头酸涩难忍,眼睫上都变得潮湿,望着祁遇白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
“你怎么知道我不害怕?”
祁遇白没办法,只能任他跨坐在自己腿上,右手手掌在他背部慢慢抚摸。
“我知道你胆子小,但是今后你得学着坚强一些。我能保护你一时,不能保护你一辈子,万一有一天我没了如今的权势地位,你总得学着靠自己。”
他心里这番话早想说给林南听,只是一直没有机会。如今两人紧紧相依,他便在林南耳畔说了出来,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没那么严厉。
林南却还是一副心酸至极的表情,手掌固执地撑着他的肩,两只眼睛牢牢盯着眼前的人。
“我是胆子小,我是害怕,但我怕的不是这件事。”
祁遇白像哄小朋友一样点点头:“你怕的是什么?”
林南注视着他,眼里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讲:“比起被人知道,我更害怕你无缘无故就说要跟我到此为止。”
这句话过去几个月在林南心中日日重演,时时再现,早就到了再也听不得的地步。如今亲口说出来,语气登时哽咽。
“你知不知道那晚过后我的日子是什么样的?”林南望着他,“我第一次知道原来晚上的时间那么长,原来我会连拍戏都不感兴趣,原来我要很费力地假装才能装得自己已经没事了……”
溃烂不堪的皮肉顷刻间暴露在空气中,周围全是细细密密的刺,轻轻一碰就疼得无法忍受,但林南决定在今晚将它坦示于人前,换得今后的痊愈。
祁遇白看着这双凝望着他的眼眸,缄默片刻后说:“是我当时话说得太重了。”
他不习惯说对不起,就像不习惯说喜欢。
林南听了这句饱含歉意的话,再也忍不住掉下两滴泪,人往前一伏,偏头靠在祁遇白肩头小声抽泣起来。
“我装得好累……再也不想装了……”
肩头的西服被眼泪一点点打湿,慢慢洇进衬衫里,就连皮肤都感觉到一点若有似无的凉意。祁遇白听着
耳边的呜咽声,感受着林南微微起伏的上半身和紧紧圈住他的手臂,除了母亲的事以外,头一回产生了一种叫做后悔莫及的情绪。
他后悔自己当时没有更妥善地处置两人的关系,后悔自己没有早一点发现林南在苦苦支撑,更后悔自己拿不出足够的勇气面对人生的过错。
“以后你不需要再装了。”祁遇白低声道,“你想哭就哭,想笑就笑,谁也不能说你什么。”
林南仍是伏在他肩头低泣着,像受伤的小兽一样鼻尖翕动,哭得祁遇白右肩一片潮湿,又像觉得丢脸似的紧闭双眼,两手牢牢攥着祁遇白两侧的袖子。
“好了。”祁遇白抬手捏了捏他的后颈,“已经是大明星了,这样像什么样子?”
林南用力摇了摇头,眼睫上湿亮的水珠尽数蹭到他衣服上,“我不当明星了,你不要离开我。”
“这怎么行。”祁遇白噙着笑意道,“你不是说要演一辈子的戏吗?这么快就变了?”
“我……”林南被他一噎,顿了两秒坚持道,“我没骗你,我真的可以不当明星了……我、我去大学教书好了,就教表演,或者去剧团演话剧,只要还能演戏就行了,真的,我不稀罕当这个明星。”
他语气急切,偏偏刚刚哭过的嗓子不听话地抽噎,侧过头说话时呼吸跟热气不安分地扫过祁遇白的脖子,弄得祁遇白又麻又痒。
“好了好了。”祁遇白制止他,“我相信你,你别乱动。”
两人久别重违,又刚刚诉完衷肠,此刻心中都有无限浓情蜜意无处抒发,这样身体贴着身体实在太容易擦枪走火。
可惜林南是个没心眼的,右边脸颊热热地贴着祁遇白的肩,呼吸轻一下重一下,过了好久才好一些。
等他缓了过来,祁遇白不容质疑地说:“你先下去。”
林南神情一滞,这才意识到自己在祁遇白腿上坐的时间太长了,大概把对方的腿都压麻了。他哭红了的脸又浮现一层羞赧,手忙脚乱地从祁遇白身上爬下去,坐到旁边位置上拿袖子擦完脸又接着扒了扒头发。
“还有……还有一件事,我想坦白。”
祁遇白来了兴趣:“喔?什么事。”
“就是……”林南偷瞧了一眼他的神色,确定他心情还好,应该不算刺激他,然后才慢吞吞道,“就是我那天说我跟人那个、那个……是胡说的……”
祁遇白眉头一蹙:“哪个?”
“那个。”
“到底哪个?”
林南眼睛一闭,吐出两个字:“上床。”
等了半晌,一直没人说话。林南慢慢睁开眼睛,发现祁遇白正敛着眼眸望着自己,他有些害怕地问:“你不高兴了吗?”
祁遇白盯了他半晌,随后才说:“我说过了,不管你有没有跟别人发生过什么,你在我心里跟以前是一样的。”
林南心里感动,正要伸手抱一抱他,忽然听见祁遇白话锋一转,“不过,没有上床,那他有没有亲你。”
“没有……”林南用力摇了摇头,“什么都没有。”
说完这句,林南独自陷入了尴尬。口不择言的后果就是这样的,让人后悔得耳膜充血,手脚发直。
祁遇白拿出手机按亮,扫了一眼后说:“不早了,先上去吧。”
林南转过绯红一片的脸,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人说:“这么快……你要走了吗?”
他好像又回到那个满心满眼只有祁遇白的他了。本以为已经永远失去的东西竟然还好好的在眼前,甚至比从前更好,他心里高兴得受不了,只想一分一秒也不分开。
“我们在车里待得够久了。”祁遇白勾了勾嘴角,“再待下去章弘就会误会了。”
林南这才想起,车外还有一个人在等着,登时不好意思起来,支吾道:“那……那你要不要跟我上楼?我没有别的意思,我、我是想……你还没有去看过我的新家……至于章弘,要不然就让他先走吧……”
大概是跟祁遇白在一起久了,他也变得恶劣了,会让章弘先走了。
祁遇白眸色幽深地盯了他一会儿,像是把他的心思全看透了一样,直盯得他尴尬地垂下了头,紧张地拉着袖子一言不发,然后才慢慢开口:“今天先不去了,我左手不太方便。”
林南的脸轰一声烧起来,口中强辩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你不是。”祁遇白低声道,“但我是那个意思。”
一句话就让林南臊得连脖子都泛起红色。
明明两人已经做过那么多次了,就连在车里自己都接受过,可不知为什么一想到跟祁遇白赤裸相对,林南还是紧张得心砰砰直跳,仿佛这个人对他施加着无形的压力,让他一秒就丢盔卸甲。
“那……那下次吧。”他结结巴巴道。
“嗯。”祁遇白伸手把他从座位上捞起来,重新斜坐在自己腿上,盯着他的嘴唇说:“下一次你身上的每一个地方都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