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要去见的人是方绮然。
曾经的叱咤风云说到底也没有什么用,没了祁家的支持,祁遇白只不过是个尚未完全清醒的病患,那些想要讨好他的人早已暂时隐身,观望下面的情势。所以如今还肯帮奔云的人不多,方绮然或许是其中之一。
章弘自知自己说话没有份量,只有林南有资格代表祁遇白去找她。
小资风格的咖啡厅里,角落坐着一个打扮得体妆容精致的女人,身边摆着一只价值昂贵的名牌包。其实不用章弘指,林南也一眼就认出了她。因为当他一出现在她的视野,就被从头到脚、从左至右几番打量,眼神有点儿兴味盎然,更多的是比较。
“你们聊吧,我去车上等。”
章弘拍了下林南的背,朝方绮然点头致意,径直离开了咖啡厅。
方绮然身体向后放松地靠在椅背,右腿叠在左腿上,鞋根又细又长。
“方小姐。”林南近来出入都不再戴口罩,坐下后率先开口打了招呼。
“你好。”她朝他随意地笑了一下。
“听祁总说起过你几次,见了面才发现明星果然与众不同。”
提起他?
林南不知道是真是假。但祁遇白从没在他面前提起过方绮然,以至于在章弘告诉他之前,林南根本不知道有这号人存在。
“没什么不同的,我只是个普通人。”
“普通人能让祁遇白念念不忘这么久吗?”
听见她如此随意地叫出全名,林南不太自在,“我们还是说正事吧。”
他两点还要赶去医院,在这之前无论如何得跟眼前的人谈出个结果。
“好。”
方绮然点点头,收敛起方才的笑意。林南为什么找上门来,她心里自然清楚。其实即使他不来,她也打算去奔云一趟。不过对方既然来了,她不介意多说几句。
否则怎么能输得心服口服?
过了一会儿,林南拿起搅拌勺,放进瓷杯中顺时针搅动了几圈,慢慢开了口。
“方小姐,祁总的事想必你也听说了。”
方绮然放下腿,不太自然地用右手支着下巴,眼睛看着窗外的街,难得露出了些不那么盛气凌人的神态。
“他怎么样?”
林南摇了摇头,垂着眼道:“不太好,还在重症监护病房,没有完全脱离危险。”
方绮然表情明显比之前僵硬了一些,神色有几分怅然,幽幽地道:“如果我早知道他这么固执……”顿了顿,又说:“算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即使时间倒回去重来一次,她或许还是会做同样的事,天性使然,柔情有限。
“你要去看他吗?”
“不用了。”她很快回绝,“我还有事。”
林南放下勺子,两手像取暖一样握着杯身,嘴唇紧抿着。
“听章弘说,出事以前他曾经找过你,想让你注资奔云。现在他出了意外,奔云……奔云变得更举步维艰。”
他抬起头,恳求地望着方绮然的眼睛,“我今天来,其实是想请你帮帮奔云。”
厅里客人不多,周围气氛安静,背景音乐悠扬舒缓,林南心里却紧张得很。他不是怕方绮然,到了这个地步他谁也不怕了,只是怕帮不了祁遇白。
他仔细地观察着方绮然的反应,看着她慢慢收回目光,小心注视着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我为什么要帮这个忙?”方绮然淡淡地道,“你应该知道,如果祁遇白真的有什么不测,奔云大概率会在最快时间内破产,我现在不管给
多少钱都会打水漂。他连危险期都还没过,你凭什么觉得我肯给钱?”
在商言商,她说得很有道理。奔云不是什么根基牢固的成熟企业,公司的命运与创始人的命运其实是几乎绑定的。一旦祁遇白不在了,它也就很难存续。
林南并不觉得自己比她更懂商业规则,他只能如实说出内心的想法。
“你说的我明白。我也知道我的请求可能有些强人所难,你会这么考虑也是应该的。只是我们已经没有别的办法可想,如果奔云真的走不下去,有一天祁总好起来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他。另外,我也请教过这方面的专才,如果祁总未来真的……真的没有办法再继续参与奔云的管理,鉴于他没有配偶和子女,祁董也没有承继他股东资格的意愿,你作为大股东完全可以向祁董提出出资购买他的股权,到时候奔云照样可以存续。我听祁总说过,你能力很强,经营公司很有一套,奔云在你的手上也许会变得更好也不一定。”
“他是这么说的?”方绮然看着他。
林南低低地嗯了一声,“他说他很少佩服别人,你是其中一个。”
杯中的液体把林南的掌心捂得温热,他说完就又垂下眼,端起咖啡喝了一口。
这回换方绮然沉默了。
过了半晌才道:“要我出钱也可以,不过我是有条件的。”
“你说。”林南早料到她没有这么容易接受。
“如果祁遇白好起来,我要你离开他。”
口气听上去就像是剧本里的恶毒女配,跟她之前的满不在乎丝毫不搭调。
林南想也不想,直接摇了摇头:“其他条件我都可以考虑,这个不行。”
方绮然没想到他态度这么坚决,此时倒是一怔,“不用想想再回答我?”
“不用。”林南轻声说,“我们在一起还是分开,这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我没有权利一个人决定。”
他们之前就是因为擅自替对方下决定,才蹉跎了许多时间,以后无论如何也不会了。
方绮然眼神复杂地望着他,过了片刻忽然自嘲地笑了。
“你们还真是一类人。当初我让他跟我订婚,讲明了只不过是假凤虚凰一两年罢了,谁知他也不肯,精神洁癖到了一定的程度。”
林南捧着杯子的手指收紧,沉默地听着。
“明明都是风月场上打转的老手,遇上所谓的真爱还是一头栽进去。现在好了,躺在病床上连说句话都困难,等着我方绮然出手帮忙。”
“这么说,你肯帮忙了吗?”林南问。
方绮然无奈地耸了耸肩。
“比起说对不起,我倒宁愿花点钱。”
——
从咖啡厅离开后,章弘载着林南来到了医院。
“我还是在车里等你。”他没有下车。
“你不去看看他吗?”
自从祁遇白进了重病监护病房,章弘还没去看过。不过他摇头拒绝,“不进去了,万一他醒着,你们能多说几句话,不用顾虑我在旁边。”
他总是很有分寸,不用林南开口,也会自觉地将这宝贵的三十分钟留给他们二人。
“谢谢。”林南望着眼前这位他唯一的盟友,眼中满是感激。
章弘朝他淡淡一笑,“跟我不必说谢谢。”
医院是人生百态的放映厅,二十四小时不停播。
现在是下午两点,从停车场走到大厅,一路上人声鼎沸。院内的小卖部并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开的,老板既卖暖水壶又提供搬动遗体的服务,想要寿衣也没问题,一
个电话就能帮你订到,只不过要得急价格自然高些。厅前的取号机没有一台是空闲的,进进出出的男女老少拿着病历本或是薄薄几张诊断报告行色匆匆。有人边走边跟家人电话汇报情况,也有人脚打石膏仍然拄着拐杖往前蹦。
不过,越接近重症监护病房行人越少,没了热闹的聊天声,没了手机的声音,只有空气中消毒水味更浓了。除了少数几位穿着病号服路过的病人,就剩下步伐着急的医护人员,所有喜怒哀乐通通掩在厚厚的防菌口罩之下。
病房的角落,淡蓝色的隔帘后静静躺着林南牵挂的人。
他满心期待地走近,轻轻拉开隔帘后一颗心却又沉了下去。
祁遇白的眼睛紧紧阖着,像是一直没有睁开过一样,就连睫毛也没有颤一下。因为缺血,他脸色比以往要苍白得多,胡茬没来得及刮,身上宽大的病号服掩盖住优越的身型,叫人难以联想到往日那个风流俊逸的他。
林南端过椅子,像上次一样默默坐在了他身边,小心地碰了碰他夹着监护仪指夹的右手。
“今天感觉怎么样?”
他把声音放得很轻,就连表情也调整得近乎愉悦。
“伤口还疼吗?应该好一些了吧。听大夫说你今天清醒的时间又比昨天长了一个小时,指标也好了很多,也许过不了几天就能转去普通病房,到时候应该就能用手机了。你都不知道,我刚才听了有多高兴。”
他忍不住俯下 身去,用露在外面的额头挨了一下祁遇白的手背。还好,干燥又温热,跟以前没什么两样。
“我也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周围静悄悄的,仪器的声音很规律,是一种安心却不打扰的存在,像是对二人的小心呵护。
“早上我去见过方绮然方小姐,她同意帮助奔云了。”
他目光从祁遇白的脸上移开,又慢慢看向微微起伏的胸膛,感受着眼前的人平缓的呼吸节奏,怎么也看不烦。
“其实我有一点吃醋。”林南眼角浮现一个不好意思的微笑,小声道,“我知道自己口才不好,她肯帮忙全是因为你。虽然这是一件好事,但我还是有一点吃她的醋。”
如果是以前,林南是说不出这样的话的,因为祁遇白一定会对他这番言论表示不高兴,说不定还要觉得他无理取闹。
“我是不是太小心眼了?”他垂下眼睫,“明知道你应该不会喜欢她,还是忍不住心里不舒服。”
祁遇白的呼吸面罩下一直蒙着一层水雾,随着他的呼吸,变得朦胧一片又慢慢恢复清明。
“等你醒过来我要跟你约法三章。”
他认真看着眼前的人,神情就像是真的在跟病床上的人打商量一样。
“即便是出于工作需要你也不要跟她单独吃饭好不好。以后你们肯定会经常在公司见面,到时候我要拜托章弘看着你,如果你违背了我们的约定,他就要第一时间通知我,我会发工资给他,就当是线人费。”
章弘应该不会同意吧,不过林南还是要先逞一逞口舌之快。
“你别嫌我烦。谁让你魅力这么大,我肯定要看紧一点。”
说着说着,林南就又把手掌轻轻覆到了他的手背上,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顺畅地呼吸。
“祁遇白。”
林南轻轻叫了一声他的全名,像是期待已久又像是临时起意。
“祁遇白……”
林南又重复了一遍,似乎仅仅是叫出这个名字就自有一番趣味。病房里的灯光罩在他头顶,头发的颜色看上去不再是全黑,而是有一点淡淡的棕色,显得更温暖。
“你的名字取得很好,听一遍就印象深刻。不像我,双木林,南方的南,是不是害你记了很久?”
没有人回答他,他就又替祁遇白扯了扯身上的被子。
“你知不知道,一开始跟你在一起的时候,你总是对我不耐烦,经常把我噎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我找话题找得好辛苦。”他笑了笑,“那时候我偶尔就想,你还是不说话的时候比较招人喜欢。”
“可是现在你真的不说话了,我又觉得好不习惯。原来我还是喜欢跟我说话的你,话少也没关系,不耐烦也没关系,说什么都可以。”
他眼底慢慢又湿润了,想拍拍祁遇白的身体迫使他醒过来,当然也只是想想而已。隔了半晌才慢慢道:“另外我还有一个小事情想要跟你商量。”
说到这里,他脸颊慢慢红起来,像是想到什么十分甜蜜的事。
“以后我们吵架了,你偷偷来找我,可不可以让我早点知道?”
想起凌晨在酒店外见到过的那一点像是幻觉的火星,林南眼前重新变得模糊一片。如果当时他走过去,敲敲车窗,也许后面的故事就又不一样了。
“要不是今天章弘开他的车来接我,我都不知道原来你去片场看过我。你架子那么大,好不容易肯放下 身段主动去找我,就大发慈悲让我知道好不好……追着你跑了这么久,其实我也会累的。我也很需要知道你有多在乎我,很需要知道你也想过我。你不能吃准了我喜欢你、离不开你,就什么也不跟我讲。万一你一直不告诉我,我的勇气用完了怎么办?”
说到这里,一帘之隔的地方传来些许脚步声,林南急忙擦了擦眼泪,唯恐是祁父突然过来。
幸好片刻之后,脚步声又慢慢远离,没有人来打扰他们难得的温馨时刻。
“你看,我的胆子还是这么小。”林南嘴角控制不住地撇下去,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不肯再轻易掉落。
“明明你都说过我了,让我变得坚强一点,我还是改不了这个毛病,根本办不成什么大事。就连在方小姐面前撒一个小小的谎,心里也很紧张。”
“所以像我这样的人,你到底看中我什么呢?”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竭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
“不过幸好你把要求放得很低,要不然我就没有机会了。”
脚步声又一下比一下更清晰,直到来到他身后。
“患者家属,探视时间到了,我带你出去吧。”
林南忙低下头用袖子蹭了蹭眼睛,哑着嗓子说:“好的,谢谢护士。”
这样的情景按说每一个在这里工作的人都该习以为常,可当他站起身来要跟对方离开时,护士的目光却一直停留在他口罩之上红肿的双眼。
他以为对方认出了他,并不在意,转过头道,“我们走吧。”
护士非但没有挪动脚步,反而迟疑地开口:“你是不是姓林?”
林南只得点了点头。
对方紧皱的眉头一下子舒展开,“总算等到你了。”
“等我?”
“对啊。”她口罩之上的一双眼睛露出笑意,“我今天特意留到下午,就是为了等你。”
“等我……有什么事吗?”
“不是我有事,是他。”护士拿手指了指病床上的祁遇白,“他早上醒着的时候,问我有没有一个年轻的男人来看过他,如果坐在他旁边可能会哭。但是这里每天实在是人太杂,我只好说记不清了,好像有,又好像没有。”她语气有点儿抱歉,“但是后来我又问了问同事,确实好像有这么个人,弄得我挺不好意思的。”
“那他有没有说什么?”林南急问。
“那倒没有,他能说几句话已经不容易了。不过他当时找我要了纸和笔,好像有张纸条留给你。”
林南两眼倏然睁大:“在哪儿?”
“让我想想……”
这个病房里的护士每天都跟打仗一样,思绪难免混乱。他心急如焚,可也只能站在旁边干等。
护士环顾四周,把柜子床全扫了一遍,半分钟后终于低声啊了一下:“想起来了!在他手掌下压着!”
“手掌下?”
“对对!”护士肯定道,“没错,那张纸他只要了一个角,右手写完以后就压在了下面,说是给你的。”
林南急忙回到床侧,弯下腰慢慢抬起祁遇白的右手,下面果真有一张很小的条纹纸,不知是从哪儿撕下来的。他小心翼翼地拿起来,以为祁遇白是有什么事要交待自己去办,没想到纸上只有简单的四个字。
“梦见你了”
字迹松散,落笔很浅,像一个失真而朦胧的吻。
一撇一捺,意随形走,勾出林南压在心底最深处的情绪。
出事以来的这几天他每时每刻都在熬着,每天都在想办法不让自己垮下去。他告诫自己要变得坚强,还有很多事排队等着他去做。要等祁遇白好起来,要守着他的公司,要小心翼翼地应付祁家的人,要一刻不停地工作。
只有手机知道,他总会在晚上一遍一遍反复点开祁遇白发给自己的语音,一句一句听那个熟悉的声音,翻看聊天记录里的每一个字,直到支撑不住睡过去。
等了一百多个小时,他终于重新收到了祁遇白的消息,而且是亲手写下来的。
“你……你没事吧?”护士看着他的样子,明显被满脸泪水的他吓到了。
林南拼命摇了摇头,又急切地问:“可以借我一支笔吗?”
“可以可以。”护士立马抽出自己随身带的水笔递给他。
林南道了声谢,蹲在祁遇白的床边,将手里的纸条垫在硬胶板上,在原有的四个字下面添了三个字——
“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