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平高中毕业后,在家待业半年多。他体质弱,当不了兵。学业一般,没报什么期望。母亲再嫁,家里人疏远淡漠。到了年底,他便拎着一个柳条箱,胸前戴着“大红花”,赶着知青的末班车,一路敲锣打鼓乘着敞篷车离开了家。
那时候年幼的徐平还不知道,他只是从一个牢笼踏入了另一个牢笼。
迎接徐平的并不是他想象的自由,山里没有大米,没有白面,只有又黑又粗不知道什么东西碾成的面条。他总是吃不饱。六个人一间屋子,土房、土炕,冬天冷得发抖。天亮就上山干活,天黑才回来。六个人各怀心事,气氛压抑,上面不允许他们和村民说话,他们也听不懂村民的话。
黛青色的大山,朦胧的清晨,一行扛着工具的青年走入了深山,大的也就二十,小的十六。整体画面是冷色调的,从远景到近景摇臂推进。
为了捕捉镜头,剧组快马加鞭,凌晨四点就开始拍了。所有人拍大夜戏的时候,都有一点兴奋。唯独钟奕心不在焉,他从本质上,就不认同这个角色。十八岁的时候,他演这种角色顺手拈来,二十六岁,他的心境和状态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知道,他已经失去了那点“单纯”。他也开始抵触那点“单纯”。
节奏很快,状态很差,一天要拍大量的镜头,来不及胡思乱想。曹文怎么说,他就怎么做,投入不了硬做。曹文更不会管他进不进状态,胶片来之不易,进度争分夺秒,极度的高压下,他要把所有不可能变成可能。即便钟奕不在状态,他也不会宽宥。他怎么演,他就怎么拍。他能看得下去就行。大庭广众之下,钟奕的飘忽犹豫暴露无遗。偏偏曹文还很喜欢在镜头后面盯着他看,他不盯他还好,一盯他更紧张,出错更多。一次次喊卡,在场所有人都很焦躁。
徐平忍不住饿,偷了村民地里一颗土豆。没几天被同伴揭发,被抓出来批斗。晚上的开会是一场公开处刑,他站在众人面前,被扒光了一样念悔过书。第二天发配到二十里外的地方守山,夜里,他孤独一个人,守着一个小小的柴火堆。柴火噼噼啪啪地燃烧着,映着他苍白瘦弱的脸孔。四下风吹起,狼呜咽地叫着,有什么东西在撕扯自己的衣服,他惊叫起来,那东西汪汪两声跑走了,原来是一只狗。
他想起他那个不如意的家,竟然觉得还是有一丝温暖的。在那一瞬,喘不过气的环境,巨大的心理落差,他的眼里凝聚起一片泪光……
曹文要徐平“要哭、不哭”,要哭,是要有哭的表现;不哭,是不能有哭的实质。眼泪,是不符合那个年代的。越不哭,越能表现当时的压抑。
然而钟奕要不就是哭不出来,眼里干巴巴的,什么都没有。要不就是滴了眼药水哭得停不下来,收不住。他get不到哭和不哭的临近点,他没有感觉。
曹文一直没说什么,但他的存在,就给人气势上的压迫感。这一条拍了三个小时,一直没过。钟奕自己都急哭了,他觉得自己怎么了,怎么突然就不会演戏了,突然给不出东西了,突然没有表达的欲望了,心里一片死水。他甚至怀疑自己,他还能不能行了。在曹文质疑的目光下,他逃无可逃,做不到就是对不起他的栽培,做不到就是对不起他的期望,做不到,没有理由。他陷入深深的愧疚。
而曹文就那么晾着他,铁面无私,哪怕是骂一骂他,像从前那样骂哭他骂醒他呢,也没有。曹文没给他第二次机会,胶片就那么多,大家的时间那么紧,最后做不到就那么拍了。摄影机镜头里只留下钟奕那张尴尬的脸,像耻辱柱一样,钉死在他的表演生涯里。
钟奕的脸上热辣辣的。
而曹文去拍下一个场景去了。那天的最后,钟奕只记得曹文不加吝啬地夸了方尧,他的清新、自然,完美演绎了一个单纯的山村少年。太阳升上来,早霞铺满整个天空,连山间都染了一层辉煌的颜色。曹文笑影都浮现在脸上了,没有多说,只大力拍了下方尧的肩,说了一声“好”。
这声好,无疑更像打在钟奕脸上的一记耳光,这比当众骂他还让他难受。
而钟奕难受,是不会表现出来的。他不会说,也不会表达,只在心里难受。连着三天,马不停蹄,奔波忙碌,一声都没吭。
到了收工,他端着饭盒到原来那堆柴火的灰烬面前,一个人呆了很久。
有时候上天就是和你开玩笑,突然在某一天收走你所有的灵力。你以为你是天才,你以为你一直都是天才,不,它会让你一秒退回凡人。你只是一个庸庸碌碌的凡人,没有曹文,你更什么都不是。
晚上到帐篷里,他冷得抱紧自己,暖手宝都不管用。夜里,有霜凝结的声音,抖落的残叶铺在地上,有人路过,踩得咯吱咯吱响。光影倏忽晃来晃去,外面静悄悄的。忽然,帘子被拉开,钻进了一个人。那人进来就脱了沉重的大衣,解了裤子,腰带咣当坠到地上,往他被窝里钻。他惊叫:“你别、别!”
曹文热气腾腾地把他往怀里一揽,就要吻他:“不是说好晚上来吗?”
他慌得捂住嘴,声音嗡嗡地:“别碰我,我感冒了。”
曹文皱眉,用头抵着试了下温度,不是很高。身上温温凉凉的,很舒服。
“没什么大事。”
男人的手不被允许还往他衣服里伸,重重地揉捏抚摸他。人也压上来,密密麻麻的吻落在脸上,极尽热情。
钟奕硬是掀开他,从这窒息般的热吻里逃出来:“我真的不舒服!”
他翻过身去。男人笑嘻嘻地,一反白天铁面无私的态度,搂住他身子:“好,我不碰你,我抱抱总可以吧?”
钟奕不置可否,曹文把他搂过来,让他枕着自己胳膊,抱在怀里。面前一块大蛋糕,看得见,吃不着,抓心挠肝地,身上像个火炉子,源源不断地散发着热量。钟奕被他困在怀里,贴着他光裸的胸膛,只觉得自己要被融化了。
曹文紧了紧他身后的被子,像个父亲一样拍着背掖好被角。小小的空间被他围得密不透风,温暖又厚实。钟奕趴在他身上,老实了。
这是怎么一个人啊,白天死命虐你,晚上又这么窝心。让人又爱又恨,无法抗拒。钟奕一口咬在他胸上,磨砺着牙齿。曹文嘶得扣住他下巴,抬起头:“干什么?小东西。”
钟奕脸发红:“热。”
曹文瞪他:“发发汗就好了。”
粗鲁的温柔,一向如此。好的时候很好,坏的时候又很坏。该严的时候严,该松的时候松,什么都被他拿捏在手里,治得死死的。钟奕贴着他胸膛,脚趾缠住他的腿道:“对不起……”
曹文道:“工作是工作,晚上不提这些。”
钟奕什么话都不说了。他公私分明,心里门儿清呢。他被他抱着昏昏欲睡,心里混混沌沌地又是恨他,又是爱他,意识想着要远离,身体又忍不住贴近一些。
曹文却心无挂念,搂着爱人踏踏实实地睡了一觉。
一觉到天明。</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