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和方尧一起出现在片场,所有人都看着他们。曹文没好气:“看什么啊,不用干活啊?”
所有人齐刷刷地低头,各忙各的。唯有张博乐呵呵地一面扒饭一面看手机,看得那叫津津有味。曹文一把夺过他的手机,狠狠踹了他一脚:“手机上有什么好看的,嗯?”
张博嘴里的饭都要喷出来了,捂着屁股傻笑:“那什么,我忙去了啊。”
他屁滚尿流地跑了,大家眼观鼻,鼻观心,全都当没看见。方尧瞥了一眼手机:“咦,老师,这上面有你哎。”
老师?
干净清脆的嗓音,饱含少年气,让曹文有一刻的愣神。钟奕现在很少这样叫他了,上一次还是在家里做那事的时候,他憋不住叫的。曹文胡思乱想着,看到手机上硕大的标题:烂片之王曹文被嘲票房,恼羞成怒暴打记者……后面的没再看了,气氛压抑,大家都恨不得躲出去,方尧也战战兢兢地看着他。
结果曹文只是骂了一句:“操,怎么没打死。”
一切照旧,所有人按部就位开始拍。但大家或多或少感受到了不同,曹文的面容很严肃,骂人的声音也越来越高,稍有差错便感受到死亡的凝视。这条暴龙发作起来那必然是摧枯拉朽之势,而更可怕的是暴风雨前的平静。前面酝酿得越久,后面发作得就越厉害。张博紧张得都不敢尿尿了,一个劲地看钟奕。然而今天钟奕也很奇怪,几条下来面无表情,只做好自己的部分,万事不管。他不得已,求助曹文的“小妾”,“正室”不管,难道“小妾”这样的小棉袄都没用吗,他还不信了!接下来方尧频频接收到张博的暗示,他慌得拨浪鼓式地摇头,他不敢。擦擦擦,这什么世道,这一天,大家都在等着头顶上的那只靴子掉下来。然而曹文始终控制得情绪很好,尽管好几次都到了发飙的边缘,还是让他忍了下来。只是演员们都惨了,不仅要承受拍摄的压力,还要被他惨无人道地折磨,像榨汁机一样榨干所有潜能。再来一条,再来一条,不停地压榨你的极限,力求分毫不差的完美。他永远都能走到你前面,抓到你想不到的那些细节。如果人物的框架是骨,那么细节就是肉。没有细节的人物是死的,你怎么走,你怎么坐,你怎么笑,你怎么悲伤,这里面分寸的拿捏太严苛,不符合他要求的都被打回重来,一次次重来,演员们的自信心崩溃,这个时候,他还要人家在崩溃中找那个moment。人被打碎重塑的过程,是很奇妙的。精神极度疲惫之下,会产生极度亢奋。在亢奋中,人常常能做到平时一些做不到的事情。而在曹文的镜头下,他会把你固有的观念全部打碎,重新塑造成一种曹文式的人物。他的个人风格太强烈,你会不知不觉被他同化,成为他电影里面的一个“符号”。曹文式人物,曹文式叙述,曹文式表达,统一形成一个曹文的“境”,去体会,去感受,这就是曹文的电影。
钟奕第一次拍他戏的时候便是如此,那时候曹文是不需要吃饭和休息的,他睡觉的时候曹文在,起床的时候曹文还在。他就在镜头面前连轴转,自己看景,分季节、分时辰地去看。他有一个小本子,上面密密麻麻画着一些人物设定、分镜头脚本还有看景的记录。那时的曹文,很有魅力。他们骑着马在草原上看日落,抓那一缕辉煌铺泻在天地的色彩。日落的时候不是一种色彩在变化,而是好几种色彩同时变化。特别是草原上的天气风云变幻,一会下雨一会天晴,刚刚还火烧云蔓延天际,留下一片洒金、绛紫与黛青糅杂而成的云朵。接着黑云压境,黛青与绛紫吞噬洒金,只剩下一抹赤红,淌在水光粼粼的草叶子上。上半边天黑压压的,下半边天水漾漾的紫红。他们仿佛就蹚在血一般的红色里,一道彩虹凌驾而起,飞跃在头顶。
他们一起见过这世间最美丽的风景,经历过此生最艰难的时刻。没想到后来,竟也变成这样。说一句话都烦,见一面都嫌多的地步。
到了晚上,剧组还没放饭,生活制片不敢去问,想求钟奕。结果找不到钟奕的人影,曹文正抓着他拍徐平和刘育良的一场戏。她只好去找老孙,老孙是她上级,这时候也不管曹文答不答应了,直接要求放饭。张博狼吞虎咽吃了几口,也不忘照顾一下曹文的“小妾”。结果方尧说先不吃,他挑了几样新鲜的菜,荤素搭配,又去厨房煎了一只荷包蛋,乐滋滋地给曹文送饭去了。
自从曹文说不会不理他后,他的心便放下来了。放下来的结果,就是又回到了从前。一颗心扑在曹文身上,热情地围绕在他身边。他也觉得自己丢脸,曹文不喜欢他,或者没那么喜欢他,但他没办法,他只能争取他一点点的喜欢,只要一点点就够了。
方尧进去的时候,曹文和钟奕分别坐在屋子一角看剧本,没有人讲话。
方尧叫了一声钟老师,钟奕没答应。他又跑到曹文面前,掀开饭盒道:“香吗?”
曹文看完剧本又去盯监视器:“嗯。”
“有你最爱吃的小酥肉,松茸云腿蒸豆腐,凉拌鸡丝,还有我煎的一个荷包蛋呢,快吃饭吧。”
方尧摆好饭盒,搬来板凳,又淘洗好毛巾,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给曹文擦。曹文盯着监视器,反复看一个镜头,对钟奕道:“你的反应不对啊!这里徐平不仅仅是急着回去,还有对刘育良的反叛。他开始不相信音乐,不相信美,他被摧毁了你明白吗?他想要放弃,但是老刘呢,是想要有个传承的东西在的。他们较着劲——”
他两手交握着比手势:“他们的师徒关系并不单纯,有个亦敌亦友的竞争关系,这才引发后面的争吵,乃至最后的揭发。你这些情绪都要有,观众看到最后,才恍然大悟,哦,原来前面是有铺垫的,并不是一下子变成这样的。”
钟奕在那边道:“可是我觉得,他对老刘有同情,而不是叛逆。”
“怎么就不是叛逆呢?他都要跑了,还不是叛逆。”
“他想要走就是叛逆吗?他没有自己的思想吗?”
曹文急得怒吼一声:“你离我那么远干什么?!”
钟奕又不说话了。
方尧夹在两人之间,特别尴尬。他连他们说什么都听不懂。可是他不能走,走了就输了,他只能较着劲留在那里。他挑好一块小酥肉,拿筷子喂到曹文嘴边。曹文不耐烦地推开他:“我先不吃。”
方尧擎着筷子呆在那里,脸上滚烫滚烫的,毫无立足之地。他干巴巴地笑着对钟奕道:“钟老师,您也一起吃吧。”
钟奕看了他一眼,眼尾扫到他身上,看得他浑身凉凉的。于是方尧也不敢说话了。时间就这么无限拉长下去,期间曹文又不断挑起战争,钟奕冷冷地回击,都是讨论的徐平和刘育良的那场戏,最后曹文怒上心头,拍案而起,方尧在两人的硝烟里被殃及,一桌子菜都被掀翻了。钟奕还是没有表情,毫无结果,谁也说服不了谁。可是没结果,也要拍下去。那就是钟奕演钟奕的,曹文拍曹文的,就那么拍。
收工的时候已经到深夜了,方尧撑不住还是撑,曹文要他先走。方尧委屈地道:“您还没吃饭呢。”曹文挥手,把所有的人都轰出去,方尧还想再留,曹文怒了:“你怎么不听话?”
方尧道:“好好好,我这就走。你记得一定要吃饭哦。”
曹文大门一关,折回来,刚要走的钟奕就被他拦了下来。
男人鹰隼一般的眸子盯着他,一步一步地逼近,压迫而来的气势让空气都几乎凝固了。钟奕意识到危险,皱眉道:“你不要又来这一套!”
曹文沉下来的身躯如一头猎豹,盯紧了猎物怎么都不会让他逃脱。钟奕仓惶躲避了两下,都没逃出他的势力范围。逮着个空隙刚要冲出去,就被男人拦腰抱了起来。钟奕急了,拳打脚踢地怎么都不掼到床上。钟奕尖叫:“你过来,你过来我们就彻底完了!”
曹文舔了舔嘴唇,小家伙爪子利,又挨了他一道。
“你贞洁烈女啊?”
曹文压着他,钟奕扭过头:“你不信就试试。”
曹文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他那柔软可爱的小徒儿去哪了,眼前的这个冰冷无情的人是谁,他们怎么回事?他想不明白——
“以前不都是这样吗?”
钟奕被男人滔天的怒火笼罩,咻咻的鼻息喷在脸上,连同他也一起焚烧:“是啊,您也会说以前了。”
男人愤恨地推开他:“你早就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就是这样的人。”
他顶天立地站着,从上到下倨傲地看着钟奕。坦坦荡荡地坏,坦坦荡荡地伤他心。
是,他就是这样的人,他从没掩饰他是什么样的人。他早就知道曹文不可能专一,曹文不可能只为了他。就算没有别人,曹文的心也不会只放在他身上。他原以为自己能接受,他原以为他想通了,他原以为抓着“最好”、“最爱”也能活。可是一次次的,他发现,他接受不了,他没有自己想的那么豁达、开放,他根本就不坚强。他看到曹文衬衫上的唇印就嫉妒,看到曹文看人的目光就难受,他受不了他的冷待,他的忽冷忽热,远远近近。
他受够了。最后一棵稻草的倾倒,导致他再无法忍受。
他们完了,他们过不下去了。想到这,钟奕撕心裂肺地伤心起来。
曹文困兽之斗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看到钟奕直挺挺地坐在床上,那惘然哀伤的模样更难受。他走到床边,忽然蹲下身来,抱住钟奕的腰道:“老婆,饶了我吧?”
钟奕木木地看着他,曹文笑嘻嘻地:“咱别吵架了,行吗?”
钟奕迟缓地摇头。
曹文腆着脸凑上来,完全换了一副模样,怕是看到他这副面容的人都会吓傻了。但也只有钟奕能看到这诡异的一面。男人在他胸口磨蹭,软磨硬泡、使劲浑身解数地在他身上折腾。钟奕被他拱得心口发烫,完全不知所措。
“就这么点宝贵的时间,非要浪费在吵架上干什么呢?我试试,啊,老婆,我试试。”曹文亲着他的脸,又伸进手去抚摸他的肌肤。钟奕被他胡乱拱着蹭着,敏感的腰侧落在他的掌心。在最脆弱的时候,心里的防线被这样声势浩大地攻陷着,他自己也有些慌了。
“不行,不行!”
“老婆,我忍不住了,给我吧啊……”
曹文掀开他的衣服钻了进去,强悍的手臂将他压倒在床上。钟奕怎么踢打他都没用,心里想着这次绝对不能让他得逞,又在他温柔强势的攻陷中败下阵来。依然是在拍摄现场,依然是同样的方式,软的硬的,通通施加在他身上。
曹文一条腿跨在他身上,bo.起的欲望就抵着他的喉咙。男人黑沉沉的眸子看着他,他不解决,今天就别想过去。钟奕眼角含泪,最终半强迫地和他做了一次。做完,钟奕就转过了身,曹文从后面抱住他:“宝贝,你是不可替代的。”
钟奕默默地掉着眼泪,将脸埋进被子里。
男人一遍遍舔吻着他的脖子,絮叨起两人以前那些时光。四周很安静,屋子里很暖和。曹文说:“这次完事,我就带你去海岛。”
钟奕静静地道:“我们能不能不拍了?”
曹文怔了一瞬,有点没明白:“什么不拍了?”
“不拍了,现在去海岛。”
“不拍了,跟你去海岛?放下这里的一切?”
“嗯,放下所有的一切,重新开始。”
“你没毛病吧?”曹文还在被窝里呢,腾地一下爬起来:“我们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了,现在你让我放弃?不!绝不可能!”
钟奕目光湿润地看着他,最后一次哀求:“您有我还不够吗?我会永远陪在您身边的。”
曹文不可置信,他跳下床去,神经质地宣誓着:“我不仅要你的认可,你的支持,我要所有人都认可我!所有人都看到曹文的电影,叫好卖座!你怎么还是不明白?”
不行的,终究还是不行。他没法把曹文拉回来,他早该知道的。心彻底凉了下去。
“可我不想拍了。”
“什么?!”
“我不想拍了,我不想拍下去了。”
曹文阴森森地瞪着他:“你是不想演戏了,还是不想在我这演戏了?”
钟奕坐起来,默默地穿衣服。
“都不想。”
曹文勃然大怒:“你忘了你怎么出来的了?你忘了你的梦想了?你怎么回事啊,你今晚怎么了,脑子进水了?”
钟奕穿上裤子,又穿好上衣,安静地看着他。
“我还喜欢演戏,可我不想再这么演下去了。”
这么累,这么消耗,这么无意义地重复下去了。
钟奕很冷静,不像是开玩笑,曹文从他那双波澜不惊的眼睛里看透了他。他忽然感觉有一股力量直直地往下坠,惶惶然地倒下去,而且一倒就再也不会起来。他终于有些慌了,色厉内荏地吼他:“我决不允许!你走一下试试?”
钟奕没回应,穿好衣服出来,再也承受不住,抵在门口上先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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