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几天,天不亮曹文就起来了。他不仅自己起来,还拉着全剧组的人都起来。特别是钟奕。前一天状态不好,第二天接着赶。一个上午过去,早饭都没吃。生活制片贴心地送了他一块巧克力,被曹文看到,狠狠骂了一顿。钟奕皱眉,冷冰冰地看着他。曹文火就更大了,两个人僵持着,愈演愈烈,势如水火。一家人陪着他们冷战,到了晚上才放饭。钟奕一个人在休息室里吃,Amy和他视频,问他:“怎么这么憔悴呀?”
钟奕笑笑:“没有啊。”
“还说没有,看你的脸色都难看成什么样了,从视频里都看出来了。”
钟奕扒拉着碗里的米饭,食不下咽,沉默着。
“哈哈,我知道了!是不是这两天被他榨干了呀,幸不幸福啊?”Amy还停留在两人好的时候,钟奕告诉他曹文送了他一块钻表,没把他给羡慕死。他说得了吧,男人送你礼物就很够意思了,要什么自行车呀?你看哪个直男能送到老婆心里去的,哦,对了,你家曹文不是直男哈哈哈哈!
他看钟奕不说话,还以为他害羞,一个劲地怂恿:“说呀,你们都用了什么姿势?嘿嘿,趁我不在,他有没有半夜闯进来,爬到你床上去呀?你们有没有在我的床上酱酱酿酿,说嘛说嘛,不要害羞,快点分享给我你们甜美的爱情,我需要爱情的滋润~”
Amy在那滔滔不绝地说着,钟奕眼泪啪嗒一下掉在了碗里。他并不常哭,可不知道为什么来到这边之后就常常忍不住,格外的敏感。或许是他低头的姿势太久了,或许是他沉默的时间太长,也或许是悲伤的气息穿透屏幕漫了过来。Amy停下来:“你怎么了?”
又一滴眼泪落在了碗里,钟奕强忍着哽咽说:“没有。”
“他是不是欺负你了?”Amy突然就炸了!
“我现在就打飞的过去!”
钟奕说:“你别来!”
“他妈的欺负你我还能坐视不管?因为什么,因为那个臭小三是不是?我撕烂他的嘴!”
“真的不用,我自己能处理。”
“你能处理什么啊?你就只会忍气吞声!这件事你别管,我保准能让那个方尧卷铺盖滚蛋!”
钟奕还想说什么,Amy已经挂断了。所有的事涌到了一起,乌糟糟地乱成一团。钟奕一点力气都没有,什么事都不想管了,随他们去吧。他拿着饭盒出来,就那么巧,碰到了曹文。男人将人堵在门口,从上到下倨傲地看他:“去哪?”
钟奕默默地绕路过去。曹文从昏暗的灯光下看他脸上一片潮湿,好像刚刚哭过,火蹭地一下又上来了。他刚刚在外面找他半天没找着,好几天了,他们僵持着,除了拍戏一句话都没说。曹文想,今天必须要说上句话,哪怕是再骂骂他,听他顶嘴也行。现在好不容易找到了,却见他这样。曹文不容分说一把拽过他来:“你这是干什么?”
钟奕被他抓痛了:“你放开我。”
“你哭过了?”
钟奕挣脱不开,冷冷地别过头。他就是这样,对你不满意的时候就像块冷墙皮,针插不透,水不泼进,连看你的眼神都是冷冷的。而曹文就要在这寒冷的眼神中冻死了,这只会激起他更大的怒意。
“你不说话什么意思!”
钟奕抱着饭盒僵持着,曹文扭过他的下颌:“看着我!”
钟奕冷漠地看着他,面对面了,灯光下还没干透的水痕挂在脸上,眼里的寒光做着无声的抵抗,对他的质疑、对他的厌恶如此明了。而曹文要在这寒冷的目光中受不住了,他捏着他下巴的手不由下滑,扣住他的脖子,越收越紧。
钟奕蹙眉,忍受着痛苦,一声不吭。就在他被掐得几乎窒息的时候,脑子里炸开白色的花朵,白茫茫的,一簇接一簇地绽放,由羞辱引发的兴奋窜上脑子,在那一刻猝然登顶。他想起曹文那年夏天在蚊帐里吻他,朦胧的、梦幻的,他们缠绵在一起。眼泪顺着脸颊无声地滑下来,玻璃珠子,全都是碎了的玻璃珠子。曹文豁然心痛,放开了他。
钟奕浑身都汗湿了,一时没反应过来,茫茫然地看着周围的一切。
曹文哑声道:“滚!”
接下来几天,两人之间更冷,直接降到冰点。连找茬,曹文都不愿意做了。钟奕更是,除了拍戏就是看书、看剧本,本来话就少,这下剧组更听不到他的声音。在两人僵着的时候,剧组迎来了影帝薛回的探班。
薛回来的时候是一个下午,所有的人都忙着呢,摄影棚里悄悄进来个人,他穿着风衣,戴着帽子在后排一站,谁也没发现。还是曹文忽然回头看见了,冲这边喊:“嘿,杵那干嘛呢?”工作人员纷纷回头,看到他们心目中的白马王子,惊叫起来:“哇,薛回!影帝来了!”
真正的白马王子有点受宠若惊,笑着过来:“我本来只想站旁边看看的,你偏把我拉出来。”
“我能让你白看?”
曹文爽朗地笑,两人往前一凑,撞了下肩,算是打过招呼了。
“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不是说不来了。”曹文咕咚咕咚灌着瓶水。
薛回道:“谁让你耍我呢?我还不来报个小仇。”
“我那是请不起你好吗?你多贵啊,我能自己干的就自己干了。”曹文放下水,又挑了一瓶,扔给薛回。
薛回摇头:“你可害惨了我,老纪现在背后还骂你呢。说好的合同都要签了,又放他鸽子。”
“有本事他当面骂我。”
“你啊,还是这臭脾气。”
曹文给他个眼神,你懂得,薛回低低地笑。旁边的小姑娘都要醉倒了,这磁性的男低音,薛回不拍电影的话,去做歌手也是绰绰有余的!
方尧羡慕地在旁边看着,他没见过薛回,要见也是在电视里见的。薛回不仅拍电影,电视剧、话剧、音乐剧他都做,涉猎广泛,自己还做着副业。就算是插播的广告,也总能见到他的身影。他拍过很多烂片,也拍过很多得奖的片,但这终究掩盖不了他的光辉。听说他圈里的人缘也不错,四十岁的人了,儒雅温和,风度翩翩,十分愿意提携有才华的新人。要说颁一个终身成就奖,非他莫属。方尧站在曹文身边,薛回的目光从他身上扫过,意味不明地看向曹文。曹文推了把方尧:“哦,剧组的新人,多照顾一下。”
方尧甜甜地道:“薛老师好,我叫方尧。”
薛回笑:“你又收了个新人呀,上回那个……”
曹文不耐烦了:“你到底来这干嘛!”
“我没事不能来看看?看看你曹大才子又在捣鼓什么。”他们在电影学院的时候曹文、薛回并称学院两大才子,一个学表演,一个搞创作。早期曹文的片,薛回经常客串,两人那时关系好,热血上头,拍了很多不成熟的学生作品。只不过这些年,随着选择不同,身份地位悬殊,联系也就没那么多了。想不到现在,薛回还拿当时的戏称叫他。
曹文道:“你真没事?”
薛回道:“我真没事。”
曹文狐疑地看着他:“你别骗我啊。”
“我骗你干嘛,我在休息呢。”
“那你过来帮我串个角色。”
薛回大笑:“曹文啊曹文,你真是一点都不吃亏啊。我刚来,你就拖我下场,物尽其用啊?”
曹文毫无廉耻:“不用白不用。”
薛回道:“不过我出场费很贵的哦。”
“没多少场,你能贵到哪里去。”
两人也很久没合作了,当初曹文叫他的时候,他就想来。这次有机会客串一把,体会下曹文式的电影也不错。两人这就商量着去吃饭,来的时候薛回的助理已经贴心地给大家都分发了水果餐盒,每人一份,夹着签名的卡片。还有一桌子的火锅和小龙虾,全剧组的人都像过年一样,欢呼雀跃,被影帝的人品所折服。
钟奕挤在人群里,喧喧嚷嚷,而热闹都是他们的。旁边的工作人员邀他吃小龙虾,他摆摆手说不吃了,反正现在也没戏拍,不如先回宿舍。连续十几天里,他只有这一点空得闲,绷着的精神突然放松下来,全身累得一点力气都没有,倒头就睡。昏昏沉沉也不知睡了多久,不知白天黑夜,不知梦里都梦到了些什么,身体沉重得像陷在泥沼里。期间猛地醒来吐了一次,发起烧来,糊里糊涂烧到半夜,Amy拖着行李箱进门,一摸身上,滚烫滚烫的,吓个半死。
Amy道:“我去叫人!”
钟奕还有点意识,只是嘴巴干:“别叫,给我点水……”
“什么,你没喝水??在这睡了多久啊,连杯水都喝不上??”Amy一边倒水一边骂:“都是些死人啊,你都发烧成什么样了,这里还一个人影都没有!”
Amy把他扶起来,小心地喂水,先不急着喝,用水润了润唇,才要他一口一口喝下去。钟奕烧得脸发红,身体滚烫,缩在他的怀抱里,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Amy又骂:“他妈的,都是一群王八羔子。曹文是最王八的一个,上辈子驮着龟壳托生的。”
钟奕笑:“他们都去吃饭了……”
“你吃了没有?”
“还没有。”
“你也是王八羔子!”
Amy瘦小的身板背起他来,直接奔向医务室。自从上回钟奕感冒之后,曹文就要求医疗队跟组行动,随叫随到。
钟奕躺在床上打点滴,Amy用微信轰炸着曹文,骂得极其难听。可惜曹文当时在和薛回吃饭,没留意。方尧看了一眼,悄悄地给他关了机。
Amy发了一会,对钟奕道:“你男人这是要上天啊,怎么骂都不回,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钟奕却听出背后的意思,他病成这样,曹文却依旧无动于衷。钟奕垂下目光:“他是这样的。”
以往两人疏远也是,曹文完全没觉得不应该,也不会挽回,任他走远。等到下一个契机到来的时候,又腆着脸往他身边凑。他也不觉得再度好起来有什么不应该,他就是真理,他就是规则。别人都要迁就他,否则就别想在他的圈子里。钟奕心下酸楚,默默的,也就不说话了。Amy骂他:“都是你,都是你惯坏的。当初要是狠心一点,给他个下马威,他还敢这样?偏你心软,给你点好处,你就晕头转向,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钟奕蒙上被子,做鸵鸟状,Amy骂不下去,又骂曹文。反正他流量多得是,不回也要骂!
钟奕在病床睡了半宿,早上生活制片就找不着人了。曹文和薛回聊了一夜,精神还好,生活制片不敢和他说,先去找老孙。可惜老孙不在,拖拖拉拉到了拍摄时间,生活制片急得头发都白了,曹文喊人,才发现钟奕不在。
曹文两眼瞪着生活制片,要吃了她:“人呢?”
小姑娘瑟瑟发抖:“没找到钟老师,可能是先走——”
曹文手里的耳麦咔嚓一声就碎了,火冒三丈:“什么叫没找着?!什么叫走了?!”
小姑娘被吓得一动都不敢动,险些要哭出来。
“对不起对不起……”
曹文踹翻了椅子,疯了一样往外奔。钟奕走了?他就这样撂下摊子,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管地走了?胸口一阵钻心的疼痛,痛得他腰都直不起来,奔到门口便痉挛地扶住门框,Amy扶着发烧的钟奕走过来,冷笑:“曹导,您还活着呐!”
曹文惊喜地看到钟奕,好好的人,没跑,嘿!从头到脚都是囫囵着!
钟奕淡淡地看着他,看着男人弯腰抓门以一种扭曲的姿势盯着他,脸上因窃喜、悲痛等巨大情绪抽动着,要笑不笑,要哭不哭。钟奕陷入一种茫然,曹文一看不对,好像瘦了点,瘦了点就瘦了点吧,还是囫囵着,他又嘿嘿笑起来。
钟奕的脸还是有些红,不断地发汗,强撑着进场去。
“开始了吗?”
副导演颤抖着:“开始了。”
曹文进来,笑意还留在脸上,Amy看着更加可恶。
薛回有趣地旁观了一场大戏,对着钟奕的身影又多看了两眼,这就是传说中曹文心尖上的人么?有趣。
钟奕的病弱正好成全了徐平,徐平也是这样来到许主任的办公室的。他敲开那间黑色的门,门前挂了一只鲜红的灯笼,照得那门越发诡异。听说许主任才开始刷的是红漆,嫌颜色不正,又要女知青给刷成朱红的,朱红的过了一段时间,他老人家又变卦了,想要金的,可惜金色刷不上去,只能把原来的漆打掉,重新涂腻子。整来整去,废了三五个女知青,最后刷成这百鬼夜行的黑门。但他还意难平,门口挂盏红灯笼,也算是成全他那点念想吧。
以往徐平都躲着许主任,因为他名声不太好。当然,表面上的名声还是好的,私底下却是臭不可闻。女知青给他刷完漆后,都要哭好大一阵子,问她们,她们也不说,只劝说别人不要去。后来他又对徐平嘘寒问暖,每次徐平都躲着他,何况他还有老刘的庇护。没人敢动老刘,但是老刘却不能回去,不能考大学。老刘像是这大山上的一块伤疤,连许主任都躲着他。其实,他们是晾着他,因为没人到老刘的院子里去,但人人都盯着那院子。他们就盼着那院子出点事,好一锅给端了,去了这伤疤!徐平是从那院子走出来的,从前他还天真无忧,离开了那院子,他就陷入了豺狼虎豹的窝里。
他敲开许主任的门,许主任面带微笑,招呼着他:“快坐。”
“主任。”
“哎,小徐,要不要喝点水?”
许主任笑起来眼角带着细纹,像一只狐狸。他推了推面前的茶缸子,是他喝过的。徐平摇头:“许主任,我是来问一下推荐信的事。”
“哎,什么事?”
狐狸的眼睛打量着他,从他细腻的肌肤,柔软的头发,绷直的脊梁到蜷缩的脚趾尖,一寸一寸地看着。徐平道:“推荐信的事。”
“哦,推荐信的事。”
许主任拉长了调子,端起茶缸吹了一口气。茶水是滚烫的,冒着袅袅的热气。这间屋子没有窗户,只有一个小小的天窗,透进些光来,烟尘在光束里飞扬,飞呀飞呀,扑簌簌地又落下来。
徐平咽了口唾沫,强忍着道:“我继父和母亲都在城里的皮鞋厂工作,符合我们的顶替接班制度。我应该是可以回城去的。”
许主任喝了一口茶,道:“行啊,让你父母在原厂办好手续,我立马给你签字通过。”
“我联系不到我父母……”
“你联系不到你父母,这……”
“我给他们写过信,也要人回去帮忙打听过,都没有消息。但是!我是符合规定的!我父母真的在皮鞋厂上班,只要您放我通行,我立马回去补好手续给您寄过来!”
许主任没有说话,他瞧着眼前的小孩,笑吟吟地瞧着他。徐平身上的毛都炸了起来,全身绷紧了,每个细胞都听从着他的命令。只要他肯点头,只要他点个头。许主任又不笑了,不笑了,狐狸就变成了猫,毛绒绒地杵在那,只两只眼睛盯着你,像盯一只飞虫,一只苍蝇,一只随时飞起又扑倒的活物。徐平感觉自己像秤盘上的一块肉,一块发臭的肉,论斤论两地卖。现在是不是该讲讲价钱了。
许主任起身走了过去,倚在徐平那边的办公桌前。他低头瞧他,端起茶缸,又哐哐哐地抿着茶盖子。茶都凉透了,他还是抿,抿一抿,吹一口。
“不好办呐。”
他又拉长了调子,叹着。
徐平闭上眼睛,他来的时候想过的,不管怎样,他都要回去。他想过的。可是到了这一刻,他才发觉自己有多么的无耻,无耻地奉上自己。眼前的人并不无耻,因为他是个畜生,他不算是人,可是他知道自己多么无耻,因为他还是个人,还有廉耻。
“只要您答应,要我做什么都行。”
“我想要什么,你都答应?”
“嗯。”
“老刘知道吗?”
“他不知道……”
许主任嘿嘿地笑起来,小崽子还嫩着呐。他看着徐平浑身颤抖的肌肉,那皮肤的肌理抖动起来也是那样的美,头发汗湿了,衣服湿答答地黏在身上。他想这买卖划不划算。这想的时间拉得太长,长到徐平的廉耻在心里兜了一圈子,劈头盖脸地打下来。精神崩到极致,没等他想清楚呢,徐平霍然站了起来,从他的怀抱中逃跑了。
他想,他还是会来的,他会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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