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炎炎,曹文穿着个背心指挥着群演们走戏。导演脾气很暴躁,汗流浃背,现场给演员们示范。
曹文躺地上对着演员吼:“到时候就来真的!不要怕!就这么揪着我的领子拖,我没关系!”
演员吓得战战兢兢,点头如捣蒜。
张博道:“等等!我清理下石子路,后背会被划伤!”
曹文道:“快点!”
张博和另外两个人抡起扫帚疯狂扫地,过一会曹文来看:“扫得太干净了!大的筛掉,小的留下。”
一群人又疯狂撒石子。
之后刘育良就被从屋子里拖出来批斗。全村的人都来了,积极参与的小兵、严阵以待的领导、乌泱泱的群众和爬到山墙上看热闹的孩子。他们等了太久了,一直抓不到他的把柄,这个老狐狸装模作样,一辈子任劳任怨从不逾矩。这下终于等到他自首的机会,他自己认罪,没人逼他。他自己愿意走到火坑里去!所有人都知道,他们想要的从来都不是徐平,而是徐平背后的人,那根卡在他们喉咙里吞不下去吐不出来的刺。众人群情激愤,谁和他们不一样,他们就打倒谁!老刘是病毒,是魔鬼!徐平是小病毒、小魔鬼!他们都有传染病!
打倒刘育良!打倒牛鬼蛇神!
他们把他拖行了十几米远,把他双手绑起来!插上小旗、贴上大字报、按着头批斗!
刘育良的头被撞击了几十下,鼻血流了出来。他从血幕里看着这些疯魔的人们。世界颠倒了,火红的太阳燃烧着大地,眼前是一只只疾言厉色的鬼,瞪着两只铜铃大的眼睛;耳朵听不到任何声音,所有感知都钝化了、变慢了,像是慢动作电影。最后他被踩着脸贴向地面,沙子是热的,鼻血流成河,火一样的红一直烧到脸边。
最后的画面,是老刘的头在地面上弹起、落下,像一只乒乓球,砰砰砰砰,红色染遍整个画面。
这一幕戏,连着拍了三天。曹文亲自上,没有一个镜头用替身。尽管做了防护措施,最后拍完依然伤痕累累。医疗队的人围着曹文,给他包扎背部的伤口。天气热,怕他发炎,刻意延长了消毒的过程。曹文望向外面,钟奕和薛回坐在片场一角,似乎在讨论剧本。这些天都是如此,钟奕和薛回一起行动,他和方尧一起行动,各忙各的,除非必要否则都不交谈。他咬着牙冲着背后的护士喊:“轻点!”
护士的手一顿,消毒过程又延长了。
一天一天油煎似的过,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他们从来没有冷过这么长的时间,以前就算疏远,也只是距离上的远,他还是他老师,他还是听他的话,打断筋还连着骨,他知道他跑不了;这次的远,是从骨子里远,五花八门的远,每天变着花样的,一次比一次远。他不仅从距离上离开他,更要从精神上离开他。这让曹文很受不了,一次次的,打断他的骨头、撕扯他的心,什么时候是尽头呢?没有尽头。
就像这永不凋零的夏天,日子都过不完似的。
那天早晨,天刚蒙蒙亮,钟奕在片场待场。那天薛回没来,曹文是吃了早饭过去的,也没带方尧。难得四个人里,只有两个人。这段时间,他们都夹杂着旁人,很久没有单独在一起过了。现场很沉默。
当天只有钟奕的戏份,但曹文来了迟迟没拍。钟奕也没说拍。他刚洗过澡,头发还湿着。窗打开了,夏天的风从外面吹进来,带来些许清凉。外面的天昏暗着,几朵早霞涂抹着天空,一点点地亮起来。他就跪在窗前的沙发上看风景,嘴里咬着一只苹果。咔嚓一声,咬去一块,嘴里还叼着另一块。白色的果肉在他嫣红的嘴唇间翻滚,细细摩擦着贝壳般的牙齿,先是丰沛的汁水吸入口腔,莫大的甜在唇齿间爆开,后是无穷无尽的酸,吸嗦得只剩下纤维组织,酸得脑袋疼,酸到了头发丝里、鼻头、乃至整个脑袋,都泡在酸水里。但钟奕还是吃。他那身囚服穿了许多天,洗得旧了,肥肥大大地挂在他身上。瘦弱的双腿从袍子下面露出来,不盈一握的腰肢,绮丽的背影。长久的囚禁浸泡得他整个人都散发着忧郁的气质。风一吹,衣衫随风而动,头发上的香味频频飘来。
曹文不由自主地向前,他大概知道他是在引诱他。他大概知道,他在他面前就可以成为最美的样子。
一切都是无意识的,都是刚好,都是碰巧遇到。
钟奕以为自己再也无法掏出什么东西了,他再也给不了曹文什么。可是这一刻,他依然给了曹文美。曹文依然捕捉到他最美的瞬间。
因为他们是恋人,此时的他们最像一对恋人。
曹文抽着烟倚靠在桌边没有动,任欲念喷薄,压抑、隐忍,他不想动,也不想过去。他并不想打扰他的美,就让欲望冲撞、厮杀,让它去燥,在这一刻,心灵相通,精神超越一切的存在,他就是他的造物主。
然后,就这样一个倚在窗前,一个靠在桌子上抽烟。就这么站着,谁都没有动。
曹文忽然很想跳舞,心情好的时候他们经常跳舞,跳那种很古老很热情的舞。曹文这种时候就像个小孩子,钟奕包容着他,崇拜着他。看他眉飞色舞地讲述那些电影、音乐、理想、天马行空的想法……一眼不眨贪恋地看着他。两个人跳完都嘻嘻哈哈,相视一笑,了然的默契。那时候钟奕很爱他,很爱很爱。
他们的感情曾经不容他人置喙。他和老师的感情,没有人可以超越。???他曾经只拍他的电影,别人的都不拍。他们曾经到达某个点后,体会过最神秘的乐事,有着不为外人道的心有灵犀。他们曾经是夫妻档,别人都说,他是曹文的人。他们曾经一起走过很多年。
然而现在,都没有了!
曹文曾经想过,拱手让人,放他走。但是仅仅只是一想,他便控制不住地想杀人,想毁灭世界。他并不想独占他的美,他希望把他送到更远的地方,他愿意奉献,愿意让钟奕踩着他的头爬上去,只要他要,他就给!可是他还是吃醋,吃醋、嫉妒也没用,吃醋吃得很不舒服,吃醋吃得发疯了,他也只能憋在心里,快爆炸了,也憋着、忍着,然后抽根烟,仰天叹口气,自己都笑了。
只有这个时候他才觉得自己是爱的,爱吧,爱得更凶些,爱得熊熊燃烧。也只有这个时候,借着拍戏才会这样爱。他拿这戏来麻痹自己,反正只有这一时的好头。有戏在,还困着他,还能好一会。即便不理他,不和他说话,痛苦地在一起,也是好!等回到现实,等没了这戏的催动,回到平淡无奇的日子里,他们还能好吗?还能这样爱吗?
在痛苦的时候,等到最浓烈的爱情。隔着重重阻碍,隔着好几个人,也不妨碍他爱!
离得越远,越是痛苦,爱得越凶!
他终于意识到,他在钟奕面前是没办法的了。
他就是拿他没办法。他投降了,他熬不下去了。
他这辈子都败在这个人手上了。
钟奕还在吃苹果,吃到最后一个核,舔了舔嘴唇。曹文抽着烟,狠狠吸一口,既然想明白了,那还痛苦个什么劲!
把人留下来啊!
扛也扛回家里去!
谁也落不着!
放肚子里吞了也不给人留渣渣!
他想要什么就满足什么行了!
大不了重新试试不找人呗,又不是没试过!
大不了就再失败一次,再被他骂一次!
但怎么着都不能让他跑了。
不能让他跑。
曹文吸到最后的烟把,用力掐灭了烟。就这么定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