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钟奕求救地望着薛回:“薛哥……”
薛回笑道:“好了,不难为你。还难受吗?想不想吐?”
钟奕摇头,他现在不想吐,只是情绪低落。
“你们是怎么在一起的?”
钟奕抬头看他。
“不想说可以不说。”
钟奕想起很久之前的那个夏天:“那时候,他还不是现在这样忙……”
那时候和曹文在一起是热烈的、激情的,充满快乐。那时候他们有过一段最好的时光。
“那时候戏一结束就出去玩,随便找个地方,欧洲、日本或者海岛,睡到自然醒,就在楼下咖啡厅里吃个下午茶,看看人,看看街景。他喜欢到处拍东西,街头的表演、广场上的鸽子,还有那边的建筑,他都做成了小视频。到了晚上,我们就在酒吧里听歌,有时候他会自己上去唱,他唱歌,爱跑调,还唱那种老得没人听的歌,像邓丽君啊、张雨生、齐秦,唱完大家都笑,真是丢国人的脸了——”
钟奕笑着,目光灼灼看向薛回,就像小粉丝安利自己偶像那样兴致勃勃的心情。
然后忽然感觉气氛就这样冷下来。
薛回道:“你只有在提起他的时候才会有话说。”
这正是痛苦又悲凉的地方。
“你只有在提起他的时候才会是这种表情。”
是的,他爱他,爱到不自知。
钟奕痛苦地咬住嘴唇。
在山上可以看到很美的月亮,月亮也比在城市中看得格外大。月上中天的时候,大家都很疲惫了。曹文盯着监视器,还在检查每个镜头的细节。张博有些不敢靠近,一整夜都没有钟奕的消息,而他没有请假、没有打招呼,甚至明早还有他的戏,他就这样旷工了。而曹文的反应却很正常,没有发飙,也没有说再找人,还是如常的拍戏,如常的工作。而张博却一点都不想靠近,最近还是躲着这两人吧。
凌晨四点的时候,大伙收工。张博搬着器械转移,临走看到曹文还杵在监视器前。方尧最近忙得很,也不在他旁边了。远远看去,老家伙也实在可怜。他过去问了声:“您还不回去呀?”
曹文嫌弃地摆摆手:“你们走,你们走。”
“要不,我给你备点早饭?”他一整天都没吃东西了。
“不用。”
张博还想再说,曹文作势又要一脚踹过去,张博赶紧溜了。
四点的山里还是黑黝黝的一片,周围的人渐渐走得差不多,原先他们还在一个虚构的时空一起笑,一起哭,此刻便只剩他一个人坐在废墟上了。曹文抽着烟看监视器,里面不断回放着钟奕那天早上的模样。风吹过来,他趴在窗上,无知无觉地啃着一只苹果。镜头从背后摇过去,是那样一副宁静优美的画面。画外青山绿水,早霞漫天,毛绒绒的阳光舔吻着他的脸颊。他是真的爱这个人啊,真的爱他。前一天他还爱得不忍靠近,不想破坏他的美,而只是远远地欣赏着他、爱惜着他,今天他就恨不得想打死那个跪舔的自己。
他冷漠地看着画面里的钟奕,站起身走了。
凌晨五点,太阳从黑黝黝的大山后跳了出来。又是新的一天,又是漫天的早霞,疲惫的身躯仿佛从黑夜吞噬的大嘴里挣扎出来,用力地吸一口气,每块肌肉都在颤抖。曹文累得一句话都不想说。
山路的尽头驶过一辆汽车,在校舍旁停下。车上下来两个人,一个路都走不稳,一个扶着他。两人搀扶着走过来。
曹文和薛回对立,薛回道:“钟奕喝多了。”
钟奕有一瞬的尴尬,但手还是撑在薛回的胳膊上。
薛回揽了揽他的腰:“抱歉,我不知道他的酒量,在我那多喝了两杯。”
曹文冷冰冰地站在那,没过去也没说话。
钟奕低头,掩住眼睛里的诸多情绪。他怕自己忍不住会扑向他;他怕自己软弱得在他面前哭出来。
空气仿佛凝固了,三个人僵持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局面越来越难堪,还是薛回率先打破了沉默,道:“那我送他回去了?”
曹文没说行,也没说不行。薛回就这样扶着钟奕一步一步进宿舍了。
于是钟奕休息,薛回返回,曹文准备早上的戏。
连着好几天的夜戏,他导演和演员双重身份,根本没有休息时间。昨天又一天没吃饭,但以前比这苦的日子多了去了。他熬起来不要命,八点又来到片场。导演脸很臭,大家都知道今天的日子不好过,现场没有人说话,每个人都在做着自己手里的事。张博早躲得没有人影。钟奕也按时来了,尽管休息了一会,精神还是很不好。
大家气压都很低,但戏还是要拍。
徐平在被关了四十多天后第一次和刘育良见面,竟是在审讯室里。
上面两个穿着军装问话的人,只给他们一个一个小板凳。
问话的人:“你和刘育良是怎么认识的?”
徐平沉默。
“你们去学校的阁楼做什么?”
徐平依旧沉默。
“那些资产阶级腐朽人民的乐器是谁的?”
刘育良要说话,他们严厉喝止:“坐好!”
刘育良要起来的身子又坐回去,低头,攥紧手,一言不发。
他们道:“徐平,不要以为你什么都不说就可以过去了,我们有的是办法让你说话。”
徐平哆嗦了一下,他们的办法他领教过,但他颤颤巍巍地发着抖,还是什么都没说。
“老刘可是什么都交代了,你们的事我们一清二楚。你好好想想。”
问话的那人微笑着看向老刘,拍了拍他的肩,表示他交代得很好,交代得很老实。
徐平不可思议地看向刘育良,老刘低着头还是一言不发。
他们出去后,徐平就腾地站了起来,他撕扯着刘育良,喉咙里发出可怕的嘶吼的声音。他一拳拳地打过去,可是再也没有用。他死守了四十多天,在多么苦的境遇下都没有说,而刘育良就这样轻易背叛了他。刘育良任他打,任他骂,依旧一言不发。
最后徐平打得喘不过气,哭得喘不过气,萎靡地蹲了下去。
“连你也不信我?”
“你那天晚上去了哪里?”
“我去要回城的通行证,他说要给我盖章。”
“盖章需要吹灯?盖章需要在床上盖吗?”
他们把他堵在屋里的被窝里,就这样,他还狡辩,就这样了他还在狡辩!
徐平满心的悲愤,满心的冤屈,无处诉说。
“他对你很好吧?”
“我和他什么都没有。”
“是吗?”曹文轻笑一声,脸上像凝起一片雾,诡秘莫测。
“你爱信不信,我和他什么都没做,我们坦坦荡荡。我尊敬他,信赖他,感谢他教会我很多。”
这句话不亚于一个暴雷炸在曹文头顶,他宁愿他说他们有什么,也不想听到他崇拜他、仰赖他。这比他们真的有什么还让他发疯!
“那他还算是你的老师了?”
“你不要说这些有的没的。他起码给我一条路走,你呢?”
“我已经对你最好了,你还想要怎样?”曹文咬着牙,每个字都是磨出来的。
“我要的不是最好,是唯一。只有我,只有我一个!”终于说出来了,他终于说出来了。钟奕凛然地和他对峙,他早已不是那个跟在他身后,他说什么都信的小孩,他有了自己的意识,不再是他的玩具,不再是他解闷的消遣,不再呼之即来挥之即去,曹文终于无法控制他。失控的感觉像失重,惶惶然地坠下去。
“所以,你也要是走的了?”
“是,我不想再陪你和这个世界较劲了,我累了。”钟奕疲惫地道。
“你能够体会他在我身边的感受,就能体会我看到别人在你身边的感受。我累了,我不想再折腾下去了。”
“是,有那么多人,我也不缺你一个。”他一把揪过方尧,力气大得吓人:“他就很好,比你听话、贴心,你比不上他。”
钟奕道:“那你好好对他,不要再让他失望了。”
“那是当然。”
钟奕忽然想笑,看着曹文:“老师,到最后了,您还是这样刚愎自用,自私自利,一点余地都不留吗?您这样,谁在你手下会好过呢?谁能待得长久呢?不过是害人又害己罢了——”
钟奕还没说完,只见曹文疾风一般,三两步跨过去,一巴掌甩过,钟奕直接扑倒在地上。脸上火辣辣一片,嘴角都是血迹。全场哗然。
曹文气得浑身止不住地发抖,钟奕看着那个一向疼他爱他的老师,现在如修罗魔鬼陌生又狰狞地立在面前,惨然笑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