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盯着床下的方尧,表情阴晴不定,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这两天他一直处于一种应激的亢奋状态,很难冷静下来想事情。自钟奕从薛回的车上下来,到两人早上拍戏,到吵起来,分手,一切就像迅速被点燃的炸弹,让他肾上腺素激增,情绪几度失控。现在,在这冰凉如水的夜里,他终于能够停下来好好想想这是怎么一回事了。他一直觉得钟奕有些别扭,很早的时候,上次和好回来后也是。他搞不懂钟奕在闹什么,或者还是纠结以前的老问题。但他现在看着脚底下瑟瑟发抖的方尧,他是有点明白过来了。他冰冷地注视着方尧,目光是从未有过的严厉和冷酷。他在想方尧的小脑瓜里在想什么,他要搞什么。老孙说方尧不靠谱要他别轻信,他是什么意思?剧组大部分人都不喜欢方尧,甚至在食堂打起来,又是为什么?还有,刚才被他揍趴的那人,说老朱看他的面子才收下了方尧的学妹,又是怎么回事?他到底打着自己的幌子做了多少事?他什么时候收下了他?他又背着他做了什么?曹文迅速思索着,目光触及脚底下的人:“我给你一晚的时间,你好好想清楚你做下的那些事!”
曹文说完这句话,就躺回床上睡觉了。方尧光着身子缩在墙角,抽抽噎噎地哭。曹文方才的目光毫无温度,像刀子一样刮在身上,是对他一点留恋都没有了。他不禁悲从中来,又委屈又无助,觉得很是要为自己哭一场。他想曹文不至于那么狠心,他不是喜欢他的么,他最看不得自己哭了。以往他每次哭的时候,曹文都会心软,不论他犯了多大的错,他都会原谅他的。于是他就哭得越发可怜了,眼泪珠子不断地滚落下来,他抽泣着爬近,一点点靠近床边。在即将够到床单垂下来的流苏的时候,曹文毫无感情地说:“你不想在房里,就给我滚出去。”
方尧咬住唇,颤栗地垂下手臂,默默爬回墙角。尽管是夏末,下过了几场雨,夜里还是有些凉。曹文没开空调,房间里一点声音都没有。方尧蹲在墙角愣愣的,蹲久了太累,想要坐下歇会,曹文一翻身,他又吓得蹲回去了。一夜的时间,从一块幕布遮盖似的黑,深邃得可怕,到天色一点一点发白,窗里透进第一丝光线,他蹲累了左脚换右脚,蹲累了右脚换左脚,两只脚都累了,就那么木然呆着,针扎般的麻痹灌入脚底,直到最后双脚都不再是自己的。仿佛一个泥胎般的人,在这里蹲了很久很久……
曹文打了个哈欠起来,洗澡、健身、吃早饭,要这边的管家给他拿过干洗的衣服。方尧头发晕,恶心想吐,摇摇欲坠地歪在墙边。这时,曹文接到一通电话,老孙在那边严肃地说:“出事了。”
电话里说不清楚,老孙直接发给他一个链接。曹文打开一看,脸色随着滑下的屏幕越来越差,最后阴厉地瞪着方尧,两步过去把他抓起来:“走!”
方尧匆匆忙忙穿衣服,他大概是冻生病了,发烧,还头晕想吐。一路上曹文一言不发,车子开得飞快,他晕车没地方吐,只能强忍着。等颠簸到山里一停车,他扒着车门飞跑出来,哇地一声就吐了。
曹文抓着他的脖子进去,所有的人都看着。
监制、副导演、制片主任老孙,一大帮人严阵以待等在办公室,曹文揪着人进来掼在地上。曹文要张博先看着人,自己进去开会。一个下午,会议开了很长时间,进进出出许多人。听说投资方的人都来了,而方尧就在屋子里杵着,由着人参观,一点脸面都没有。
到了傍晚,大家才纷纷涌出来,个个脸上都很疲惫。曹文坐在上面,精神好得像猫头鹰一样,连夜审方尧:“说吧,你都做了些什么事。一件一件讲清楚,不要让我再问第二遍。”
一家人瞅着他,心里怨声载道,这都是些什么事!
方尧被折腾了一天一夜,一口饭都没得吃,已经濒临崩溃。他感觉自己一定是烧糊涂了,眼巴巴地看着曹文,还期待他能放过自己一马。而曹文现在不仅对他一丝好感都没有,会开完,都要活吃了他。
方尧哆哆嗦嗦站不稳:“我想要一杯水。”
张博给他倒了一杯水。
方尧抱着杯子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浑身不舒服,胃里一阵一阵地干呕。他沉默着,曹文一拍桌子,他吓得哆嗦一下。但仍然沉默。
曹文的暴脾气,立马就要过来,一家人拦着,方尧无动于衷地看着他。忽然想笑,曹文这是干嘛?深情给谁看呢?
老孙说:“你有什么要求就提出来。”
方尧道:“我想先洗把脸,吃点东西。”
曹文道:“你给我滚蛋。”
方尧不说话,谁都没办法。只好让张博带着方尧去洗了脸,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又给他拿了饭来。等方尧收拾好了,吃饱了,打扮得体体面面。他才施施然又回来。被羞辱了一天一夜,他心里有恨。
老孙问:“你那次带朋友来是不是拍了一些照片?”
方尧道:“没有。”
老孙道:“上次你私自带朋友过来,可是有剧组的人看到了。”
张博也说:“对,我看到你带着一群小孩上山,你能说没有?”
方尧:“我朋友想来玩,我又有什么办法?”
张博:“剧组严禁带不相关的人进片场。山里都已经封锁了,连记者的航拍机都飞不进来,你还敢说来玩?”
方尧笑,看着曹文:“那是你们,曹老师说,我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大家气得头上冒烟,曹文脸色很不好看。方尧的确撒娇向他要过一些“特权”,但也只是溜出去买东西,或者到下山逛逛这种小事,曹文从来不管。现在他的矛头却指向自己了,好像是他骄纵得他如此。
曹文的怒火焚烧着方尧,要把他烧成灰。这个小子不仅虚伪,而且恶。为人的那种恶,他从前怎么就没看清这么个人。
老孙:“你们拍过现场的照片没有?”
方尧:“没有。”
老孙扔给他手机:“那你看看这是什么?”
屏幕是那天棚里曹文和钟奕对戏的照片,有站着的,坐着的,有别人在的,有两人单独的,是徐平和刘育良被审讯的那场戏,两人来来回回拍了几次,最后是大前天拍完,两人吵架、分手结束。
这场戏非常重要,矛盾冲突也全压在这场戏上,然而都被这些照片剧透光了。甚至还有视频,嘈杂的背景音下,薛回给一群女生签名,背后就是曹文和钟奕激烈对戏的画面。好多网友都扒出了台词,传到各大网络平台,弹幕一长串的都是“哇靠,现场撕逼,高能啊”、“这是拍的什么啊,曹文的电影真是越来越难看了”、“好像是年代戏,看他们还穿着戏服呢”、“这是真撕,还是假撕,不会是真的闹分手吧”、“剧情是这样的,balabala”……有人已经根据画面脑补出来了。
从昨晚开始,热搜前三就是“曹文”、“曹文 剧透”、“曹文钟奕分手”,一下子整个网络都沸腾了,接着就是曹文带着方尧出现在颁奖礼,直播镜头里,曹文毫不掩饰地夸了方尧一通,带着他的新人向众人展示。不过一会,新人就被网友扒了出来。身高、体重、学校,学什么专业,怎么进的曹文剧组,都有人绘声绘色添油加醋地爆料,瞬间变成一场狗血撕逼大戏。方尧的名字迅速登上了热搜第四。一整夜,网友们兴奋地吃瓜,兴奋地造瓜,到了早上,已经越演越烈,杜撰出来几百种狗血套路。
方尧看着网络上兴奋的狂欢,傻了眼。
“我没让她们拍这些……”
“但是她们的确拍了。”合同里明文规定演员要遵守的规章制度,曹文的合同一向严格,还有保密协议。造成严重损失所付的违约金,承担的责任等等详细的一大摞。他签的时候根本就没看。他没有公司,也没有强硬的背景,现在却闯出这样的大祸,他完全懵了。背后涔涔地流着汗水,一下子就给曹文跪了下来:“我没有!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我是被冤枉的!”
他怎么知道那些傻逼为什么要拍照片!他已经告诫过她们进来不要说话,不要乱拍!他怎么知道她们根本就没听他的话!现在怎么办!热搜可以降下来,绯闻可以被澄清,但是戏呢?曹文所看重的戏都被剧透光了。要改,就全部改,而最关键的矛盾冲突是没法改的。方尧欲哭无泪。
曹文俯视着脚底下的人,他当初怎么会看上这么一个货色。和钟奕一点相似的地方都没有。不,不仅没有相似,还差远了。
所有的人默默走了出去,只剩下曹文和方尧。方尧一步步地爬过去,揪住曹文的裤腿。
“老师,救救我,求您救救我。”
他仰望着他,眼睛里是泫然欲泣的泪水。他那么可怜,那么无辜,那样爱慕着他。曹文嫌弃地踢开:“我不是你的老师,我没有收过你。”
“不,你是的——”方尧歇斯底里地揪住他,就像揪住一根救命稻草:“你很喜欢我,你忘了吗?”他哭了,紧张得语无伦次:“我很乖,我很听话,你喜欢我做的饭菜,你喜欢我陪在你身边。你对我笑,教我拍戏,你还带我去颁奖礼。你说我就是你的秘密武器,你不能不要我啊!”
乖、听话、对你笑,都是因为你像另一个人而已。而现在,你也不像另一个人了。还有什么用处呢。
“你也和我说过,你什么都不要。”
“我真的什么都没要……”
“那你打着我的幌子都干了些什么呢?”
“那不是我应得的嘛。我跟了你,我是你的人。他们愿意给我,这是我应得的!”
曹文冷漠地看着他:“没有什么是你应得的。我给你,才是你应得的。我不给,你什么都没有。”
方尧无法想象地看着他,眼珠子都瞪了出来,血红的一片。他感觉全身冰冷彻骨,他想不到曹文这么狠,对他竟然这么狠!
“那你能给什么!你能给我什么!我喜欢你,喜欢了那么久,你连正眼都不看我一眼。钟奕等了你快十年都等不到,难道我比他更幸运吗?我只是想为自己争取一下,我有什么错?”
曹文:“你的错,就是不该动他。这世上,没有人能动他。”
方尧哈哈大笑,笑出眼泪。他懂了,他彻底懂了。这都是些什么事,他都在忙活些什么啊。曹文根本就不爱他,一点喜欢都没有。
“你的心里就只有他?哈哈,笑死我了!活该啊,活该你被他甩,活该你得不到。他现在说不定就在薛回的床上,你什么都捞不着——”
方尧没说完,一脚就被曹文踹倒在地上。
曹文怒气冲冲地过来:“你还敢提他?”
“怎么,说到你心坎上了?心疼了?”方尧一边趴在地上咳嗽一边笑,真是太大的笑话了。
“当初要不是因为他,我怎么可能让你进来。”
方尧,不过是他和钟奕赌气的筹码,无聊时的消遣,一时的玩物罢了。
他冷酷地告诉方尧真相:“你不过是他的一个代替品。”
当然,现在连代替品都不是,他厌恶方尧这样的人,不想再看见他。
“出了这个门,你就和剧组没什么瓜葛了。老孙会和你谈合同的事,以后这个行业你也不用进来,这里没有你的饭碗。我这里没有,别人那里也没有。做演员,先做人。你连做人都不会,怎么和他比?”
方尧擦干了眼泪爬起来,走到门口:“钟奕真的对你那么重要吗?”
曹文道:“你说呢?”
方尧慢慢笑起来:“可是伤他最深的,不是我,是你啊。把我带进组的,不是我,是你啊。和我在一起让他伤心的,不是我,还是你啊。曹老师,你有没有想过,他介意的根本不是我,而是你呢。您这样的人,比我又好在哪里?我想他也是受够了,永远都不想再回来了吧。”
方尧冷笑着离去,临走的一把刀,狠狠地扎在曹文心口上。
瞬间剜心一般的剧痛。</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