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钟奕很早就醒了,在剧组呆习惯了,不论多晚睡,第二天都那个点起。洗漱、吃早饭,老师们给他化妆的时候,他再默一遍词。现场来来往往的人,搬器械的老师,奔跑的场务。紧张的工作环境中,听着执行导演在那边喊,群演到位了没,副导演带着演员们讲戏、走位,导演坐在监视器后,喊卡、好、过,下一场……醒来,仿佛还置身在那个嘈杂忙碌的环境中。他在一片白茫茫的阳光下愣了一会神,还有种不真实的感觉,然后听到了门铃声。余念一大早也来了,她好像没觉得今天和以前有什么不同,来得很准时,路上还买了热可可和吐司面包。进来又一番忙碌,给钟奕煮好燕麦牛奶,拿出买的吐司面包和华夫饼,选好当天穿的衣服,对了一下通告流程,好像也没什么工作。钟奕穿着睡衣出来:“你怎么买了这么多东西。”
“给你吃的啊。”
“我也吃不了那么多。”
“没事,吃不了还有我嘻嘻。”
钟奕往餐桌上一看,都是甜食。他不怎么嗜甜,余念还一个劲劝他吃,说哥,吃点甜的,心情好嘛。
钟奕只喝了点牛奶,吐司面包撕了一小块,华夫饼更是一点都没动。余念眼巴巴地盯着美味可口的华夫饼,问他:“哥,我们今天干什么呀?”
钟奕把华夫饼推给她,想了想:“你知不知道Amy在哪?”
“好像在什么地出差吧。”余念风云残卷地吞食着华夫饼,嘴巴上还挂着一圈的热可可泡沫。
“唔。”
“怎么啦,什么事?”
“你给他我们的地址,问他回来的时候能不能过来一趟。”
“好的,没问题。”
Amy不止负责他一个艺人,但在剧组,算是他的专属化妆师。他一走,Amy也跟着跑了个没影。临时公司那边有活,他过去救场了。余念搞不懂钟奕在想什么,索性也不去想了,在微信上和Amy打了个招呼。Amy说,保证到。
两人收拾了下房间,钟奕又去了趟公司。这次钟奕没带她去,她也没敢打扰。回来钟奕就闷在房间里查东西,打了几个电话。余念自己买了点东西吃,一天就这样冷冷清清过去了。好在,第二天Amy就来了,房子里一下热闹起来。
Amy买来一堆好吃的,三人一起庆祝新生活。Amy说:“我当然是站在你这边的!”余念也跟着表忠心:“我也是!”
钟奕感动地看着两人,他也不是一无所有。
自从搬家后,薛回打过两次电话给他。第三次打来的时候,钟奕实在不好推辞了。薛回说,就一个私人聚会,几个朋友,大家聊聊天、喝喝茶,你不用紧张。结果钟奕去的时候,就看到院子里好多的人。
风景如画的法式城堡中,一张长桌容纳了十几个人,下午的阳光洋洋洒洒落在枝头,穿过枝叶照在桌布上。餐桌上布满了精致的食物,小巧的甜品各式各样、琳琅满目穿插其中,还有杯中金黄色的酒液,摇摇曳曳发着光。管家拿了花束来,桌上一个开朗的女客说着什么,大家有说有笑十分热闹的模样。薛回招呼着他们,一回头,就看到了钟奕。
阳光下薛回对他温柔地一笑,似乎把人都给融化了。
在座的中钟奕认识几人,大部分是话剧《小城之春》的演员。为首的是话剧界泰山北斗式的人物,严云章。老人家六十多岁了,还精神矍铄,步履矫健。在剧团就穿个运动装,整个人轻松自在,率真耿直,像个小孩一样,说话诙谐有趣。但他对待表演却有着严苛认真的态度。《小城之春》是他一手组建的,每一场表演他都在,排练的时候专注紧张,对舞台布景、演员走位和灯光都有着自己的执着追求。
其中开朗的那位女客便是小城之春的女主角兰琼,她同时也是小城之春的编剧,她丈夫,也是她身边的那位男士,是第五代知名导演郭亚东。男主角是老戏骨林南卿,演过很多家喻户晓的角色,钟奕完全是看着他的戏长大的,没想到他还这么年轻。当然还有陈淑文、周音等青年演员。坐在桌尾的几个陌生面孔,钟奕就不认识了。小城之春已经在全国巡演九十多场,时隔好几年了,大家在一起磨合得都成了一家人,角色已经是自己的一部分。
这次他们是为了庆祝百场纪念,聚在一起。薛回一向和他们熟识,也串过其中的角色。这次他提供场地,兰琼正好说到他们刚在一起的时候,演出结束后下大雪,困在路上了。他们一行人就在雪地里走啊走,饥肠辘辘,可怜得不得了。
“当时杨音你还崴脚了,你记得没?我就告诉过你不要穿那么高的靴子,你偏不听。”
杨音笑道:“兰姐你的话,我哪次没听过啊。那次之后我就有教训了。”
兰琼接着说,钟奕入座,也没有打断他们。
“然后我们就走啊走,走得累死了,林老师看到个小吃摊,竟然还卖炸酱面!我们口水都流出来了,你想想几十号人多傻啊,人家还没有那么多座位,就蹲在门前的台阶上吃。那景象别提多壮观了,不过那的确是我这么多年吃过的最好吃的炸酱面。您说是吧,林老师?”
林南卿道:“是啊,每次演出完吃碗面,别提多爽了。”
杨音道:“严老师还不吃呢,说我们没规矩,观众看到了不好。”
兰琼道:“严老师就是起范,其实他自己吃得比谁都多。”
大家哈哈大笑,严云章笑着瞪了她一眼。兰琼还和小姑娘似的,吐吐舌头,躲到郭亚东旁边去了。
他们夫妻两个,一个做导演一个做编剧,两人伉俪情深,恩爱了数十年。席上郭亚东一直默默地为妻子剥橘子,吃完还帮忙收拾,一个端餐盘,一个收拾桌布,配合默契。
杨音道:“郭导,兰姐这么俏皮,你怎么敢让她写剧本呢?”
郭亚东的电影都是严肃题材,兰琼却是跳脱的性子,不论谁都以为兰琼给丈夫写剧本,都可能会写出个情景喜剧。然而郭亚东一部部拍电影,剧本都是出自兰琼之手。
“谁说我只会做个搞笑艺人啦!”兰琼很不服气。
郭亚东笑道:“她有自己的爱好,我不干涉她。”
“那兰姐是更喜欢做编剧还是更喜欢做演员呢?”
郭亚东戳戳兰琼,兰琼撩了撩耳边的头发,仰脸看着他:“你说呢?”
郭亚东道:“不论是表演还是编剧,都是一种表达的方式吧。我们通过艺术,看到更广大的世界,能够在其中探索自己、认识自己,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她开心就好。”
严云章道:“亚东说得好,记得小城之春最后那一大段台词的画面吗?清和和新月多年后相聚,新月还是二十岁的新月,清和却已经白发苍苍,躺在了轮椅里。他临死之际,午夜梦回,看到的是自己的悔恨和遗憾。一个将死之人的赎罪,南卿那段表演得很好,很松弛,言行都没有夸张的成分。这就是对人生的表达和感悟,是角色糅杂其中的智慧。我们演绎角色,也是在演绎人生。我们给观众真东西,观众也回馈给我们真眼泪,这不就是表达的幸福感吗?”
“写文字也是一样,搞音乐也是一样,都是实现自我的一个方式。”
钟奕忽然道:“那如果表达得不到认可怎么办?怎么面对这之间的失衡呢?”
严云章戴着眼睛瞄到这个小年轻:“你是谁?”
钟奕站起身:“严老师您好,我叫钟奕。”
严云章让他坐下:“我不会在乎这个问题,我要做,就做我喜欢的,我感觉有意思的。没有一个人喜欢又怎么样,我就是要做。年轻人更不要在乎,有兴趣,你就去实行。先做事情,至于别人喜不喜欢,看你的能力。你有多大能量,就能聚集多少人。表达的过程更值得被尊重。但如果你就是想要被认可,这就是你的一个抉择了,有些题材是注定不符合主流的,你一个边缘题材的东西能让观众合家欢吗?不可能啊。你是想要被认可,还是想要做事情,你自己想清楚。每个人要达到的目的不一样。”
钟奕若有所思:“谢谢老师。”
严云章多看了他一眼:“你也是演员?”
薛回说了一句:“他在曹文的剧组。”
严云章恍然大悟:“哦,曹文的人。那小子,哼。”
钟奕奇怪地看向薛回,薛回笑道:“严老师,您不喜欢他?”
严云章对曹文只有四个字:“不务正业。”
但其实严云章年轻时候和曹文很像,都是视表演为信仰的人,痴迷程度比曹文更甚。他曾经叛逆、愤世嫉俗,无视表演之外的一切,过着一种漂泊不定的生活。那时候他在剧场写本子,疯狂起来几天几夜不睡,没有钱,没有房子,除了表演什么都不想,极度的工作狂。没人能在他旁边呆,没人忍受得了他。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啊。”他叹了一声。
兰琼说:“严老师,您这样子也不像不喜欢嘛。”
严云章哼了一声:“曹文这小子狂妄自大,但是你们都比不过他。他有韧性,有精神,只是现在迷失了而已,看不透啊。”
薛回道:“那您看钟奕怎样?”
他看了钟奕一眼:“嗯,才跨过门槛,路还长着呢。”
老人家站起身,他已经累了,不准备坐下去了。
严云章走了之后,兰琼他们都开始活泼起来。兰琼让着钟奕吃东西,杨音拿来了香槟,郭亚东和林南卿也会和他聊天。钟奕一下子受宠若惊,其实他们早就听薛回提起过他了,见了真人,就像待小友一样。兰琼更是热情:“有时间来我家做客呀,我家的酒很好喝哦。”
郭亚东道:“你怎么一来就要人家喝酒。”
“那你的好酒都留给谁喝,你自己喝嘛?”
兰琼笑着追问,郭亚东把她脸侧的头发捋到耳后。两人一起过了几十年了,还如此恩爱,羡煞了旁人。这是一群怎样的人,这是一个怎样的世界?薛回给他打开一扇门,让他看到更健康、更温柔美好的人。他们志趣相同,有着毕生在做的事业,有自己的精神追求,有稳定的爱人,有丰富多彩的生活。他们简单、热情,真实地活着,并且从自身获得幸福感。
这才是人生应有的样子吧,这才是爱情真正的模样吧。
钟奕看着他们,蓦然低下了头,眼睛不自觉地就红了。
“哎哟,这是怎么了?”兰琼惊讶道。
薛回默然看着他。
钟奕不好意思地笑笑:“没什么,就是看着你们太感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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