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奕陪着他们聊了一会,但他一向话不多,属于倾听者的角色。坚持了一会,也渐渐感觉体力不支。内向型的人永远无法从社交中获取能量,虽然兰琼他们天南海北的聊天很有趣,聊话剧、聊音乐,聊遇到的人和事,以及美味的食物、旅途的风景等等,他都很喜欢,但也感觉需要独处一下了。他离开坐席,走进园中。园子里很大,初秋的美人蕉还在倔强地绽放着。钟奕只在最炎热的时候看过这种花,只有它最不怕热,最喜欢阳光。在烈日炎炎的正午,还迎着太阳热烈地绽放着。秋老虎的阳光还算好,金色的光线穿过枝叶留下星星点点的光斑,远处一块苗圃种满了郁金香,粉红色的一大片,颇为壮观。后面就是葡萄园了,这时节已经结了一串一串的葡萄,饱满壮硕,密密层层,风一阵吹来,掀起紫海一层层波浪。钟奕正沉浸在这壮阔美丽的风景中,他也想有个小园子。以前有钱的时候,他买过一个小庄子,就在郊外。工作累的时候他就去住一晚,曹文很忙,难得陪他去一趟,还带着工作。曹文是个极致的工作狂,他很难进入曹文的世界。后来没钱了,庄子也转手,他没有副业,一切靠曹文生活……
他现在还是不自觉地就想起曹文,想起来的时候针扎般的痛苦。但他知道这只是惯性,不能让自己沉溺下去。深吸一口气,让自己专注眼前的风景,然后他就在葡萄架下的石桌上看到了一个人。那人背对着他,在专注地写着什么,根本没察觉到他的靠近。没想到还有和他一样躲开人群的人。
走近了,钟奕才发现,那个人看起来很年轻,和自己差不多大,穿了个牛仔夹克,上面的布料都已经磨旧了,鞋子上也沾满了土。他好像刚从哪里过来,背包还放在自己身边。和兰琼那群人不太一样,郭真晦涩寡言,只在自己的专业领域有话说。他是薛回所扶持的青年导演之一,薛回做这个扶持计划很久了,郭真和其他几位从几万人里脱颖而出,这次也在受邀行列,过来谈谈投资的事。然而他过来后,薛回一直没时间招呼他。其他两位都积极善谈,很快就加入兰琼他们。唯有他坐在末尾,全程一句话都不说,呆了一会,他自己也感觉突兀,就出来了。走啊走,看到这么美的风景,灵感来了就在自己本子上写写画画,全然没感觉到钟奕的靠近。待钟奕走到身边了,他才猛然抬头,紧张地站起来:“你、你好……”
他磕磕绊绊,话都说不利落,看起来比钟奕还紧张。
钟奕道:“我叫钟奕。”
“郭真。”
两人握了下手,钟奕看到他本子上的东西:“你在画什么呢?”
郭真窘迫地拿起自己的本子,搓着手掩饰:“一点小东西。”
钟奕微笑,他还没看到过比自己还内向的人。在他们这个圈子里,有着形形色色的人。但能成功的,大多数都是会做人的。唐荣经常对他说的一句话是,你要开口说话,你不说话镜头里怎么会有你呢?要笑,要给观众反应,不要总是游离在人群边缘。他一开始不会,后来被唐荣锻炼得会讲一点话了,偶尔抛出一个梗,虽然冷,也会博现场一笑。但他还是改变不了自己,曹文对这一套更是厌恶,他要钟奕做自己就好,你能干什么你就干什么,不用去管那些无聊的事。但是生活所迫的时候,他也要工作,也要赚钱。
这个圈子就是这样,大家都活得像机器,不知道自己干什么。大部分人都在做着和自己专业无关的事,接广告、上综艺、没完没了的商演,没有能力改变环境。只有少部分人,有能力有自由,能一直做着自己喜欢的事,并且从中得到认可。
现在,他看到郭真这样的人,就感觉很有趣。
“你是美术专业的?”
“你怎么知道?”郭真很惊讶。
“你画得不错啊。”他拿过他画的分镜头脚本,是热血漫画的样子,人物都有着一种单纯的萌感和无厘头的冲劲;还有一些是武侠人物,戴着斗笠的主人公走在荒漠里;也有悬疑题材,笔触锋锐有力,入木三分,让人提着心看下去。钟奕越看越多,很感兴趣。
“你要拍电影吗?”
郭真摸摸头:“在筹备着一个,还没弄好。”
“什么题材啊?”
郭真道:“我想拍一部孩子们的电影,国内给孩子看的不是喜洋洋就是熊出没,感觉太幼稚了。好一点的有宝莲灯、大圣归来,但真人电影还是很少。国外有《放牛班的春天》、《再见了我们的幼儿园》,我一直觉得孩子们的世界是很奇妙的,他们和大人一样,都有喜怒哀乐,有生死离别。他们有自己的想法,也很敏感,但很少有人关注他们的内心……”
郭真向他讲述自己计划了很久的拍摄题材,他很少对人说,但不知为什么,钟奕让他有表达的冲动。他这个人,不说是不说,一旦说起来,又停不下来。眼神清亮,表情纯真,和钟奕一样都是心思纯稚的人。而且郭真好像比他还小,是个大学生。但已经拍摄过很多实验作品,幼儿园的纪录片,孤独症学校的素材,他都和钟奕聊。两人一拍即合,越聊越投机,不知不觉就聊到了很晚。眼看着天色黑下来,薛回找了他们半天没找到,给钟奕打电话,两人才恍然醒悟,从如痴如醉的畅聊中回过神来。
钟奕给郭真自己的电话号码,又交换了微信,要他如果有机会的话,一定邀请他,两人合作部电影。郭真还不知道他是谁,待钟奕走了,从百度上搜了搜,才知道面前的这个人竟然是红极一时的少年影帝。
钟奕这边聊得热火朝天,开拓着自己的新事业。而曹文那边已经焦头烂额,从钟奕离开开始,他就被一个巨大的问号困扰着。他被甩了?他竟然被人甩了?他竟然还是被钟奕甩了?钟奕没离开的时候,他没有任何感觉。因为不论怎样,钟奕都是不会离开的。即使两人吵了架,疏远了,还有一层师徒的关系在。曹文知道,他总会在那里。精神上,钟奕一直在陪伴着他。两人也不曾断了联系。然而如今,钟奕真的走了,不是一时冲动,不是闹了别扭,更不是疏远了,而是彻底和他分离。从精神上背弃他,他完全无法接受!
他把他当自己唯一的心血,他的亲人,他一直以为不论多难,钟奕都不会离他而去。然而就在他往前奔的路上,钟奕不愿意再陪他走下去了,两人分道扬镳。
这到底是多大的打击?就比如是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就比如是墙倒众人推后,还要众叛亲离;就比如濒临崩溃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被抽离了。
钟奕不仅从感情上背叛他,更是从精神上否定他。
他看不起他所做的一切,他也觉得他是在瞎折腾,做无用功。
我被人甩了?我还是被自己老婆甩了?曹文情绪完全失控,他一向心高气傲,家里条件好,母亲宠着;虽然父亲和他不对付,但他也一向爱做什么就做什么。没人管得了他。离开家后,因为才华和能力也一直顺风顺水。从巅峰跌下来,是他经历的最大的挫折。现在,钟奕就是他的第二道挫折。这次比上次更甚,把他几十年的观念都颠覆了。
他本来就有点焦虑倾向,这下更是陷入自我怀疑的深渊里。他愤怒,他发疯,他恨得咬牙切齿,但他抓不过那个人来。人家就不愿和他呆下去了,人家就不爱他了,人家就是要走,他能怎么办?但凡还有点骨气,他都不会奢求他留下来。连开口说句软话,都不可能!
还好,他身边还留着一个。钟奕怎么对他,他就怎么对钟奕。他不是要走吗?走啊!他不是有了别的人,他也有!他和钟奕杠上了,可殊不知,这种杠也是无意义的。这种无意义没办法更憋闷,让他憋得要爆炸了,好像总是输着钟奕一层。钟奕已经不在乎了,而他还在斤斤计较着。
直到方尧把他骂醒:你有没有真正想过,他为什么会离开你呢?
钟奕为什么会离开他,他到底有什么不满?在背着他的时候,他都经历了什么?钟奕从不说,他也从不知道,他不需要知道。他只知道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感情来了又去,分分合合,他都毫无所觉。而钟奕却在默默忍受着这一切,他们之间的矛盾隐藏了多久?隔阂了多深?
他有想过吗?
没有。
而当他一旦触及这浇了一层层沸水的冰山的时候,那种丝丝绵绵的痛楚才从深海底下钻出来,直扎心肺!
痛得他灵魂都在发颤。
方尧的官司在打,方尧不是吃素的,被欺负了后还不会反击。他家里给他请了律师,拍照片传网络的人都不是他,有很多可操作的空间。官司一打就是绞缠数月,像这种没确实证据的,打几年的都有,费钱费力不说,还没多大意义。最重要是怎么补救?
这个时候还不能推方尧出去,投鼠忌器,方尧参与了重要戏份,一旦出事,曹文的电影还发不发行,上不上映了?主演跑了,配角出事,投资方再三来找,曹文的事业陷入空前的绝境。对外只能模糊了事,打落牙齿含血吞。而最糟糕的事,钱没了。其实一直就没有钱,都是曹文东凑一点,西凑一点,维持着艰难的拍摄。现在钟奕走了,曹文也失控,老孙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而就在事情发生后的第三天,沉船剧组又迎来一次暴击。
钟奕起诉寰宇娱乐霸王条款,单方面解除公司合同。
解约诉讼陈述的矛盾主要有三条:
一:限制个人发展。
钟奕一年的工作都围绕曹文进行,公司给的资源配置也和个人理想很不协调;
二:收入分配严重不公。
钟奕没有演员合同,拍曹文的戏也没有片酬。他的经济来源只有寥寥的演出活动。出道八年还没有自己的房产,租房住。律师给的证据可是确凿无疑的。这不仅掀起舆论的喧哗,还博取了一波粉丝的同情和支持,纷纷大骂曹文混蛋;
三:严重压榨艺人,无视艺人身体健康。
钟奕在片场输液的照片,钟奕发烧近四十度带病拍摄的照片,还有钟奕的身体报告,医院出示的病历单,以及这些年收入支出的银行卡明细,都爆了出来。
洋洋洒洒,情真意切地写了几千字长微博,要求公司放人一马,还钟奕一个公道。
蒋星河看到这条微博的时候,血压都已经升上去了。曹文则直接炸了!
他愤愤不平,疯魔一般在自己办公室转来转去:“他敢告我?他敢告我?”
蒋星河扶额:“他是告我。”
“有什么不一样?他还是在告我啊?!”
行行行,告你告你!连这个都和他抢!
蒋星河想不通,昨天钟奕还来过,和唐荣聊了一会。两人谈得好好的,怎么就变成这样了?蒋星河不知道的是,事实情况是钟奕想解约,唐荣则一直劝他,他默默听着,最后走了而已。
钟奕这一手,不声不响,釜底抽薪干得好啊,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而曹文还在那崩溃地吼:“他竟然敢告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