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奕和薛回回国的时候已经快过年了,以往过年钟奕都是在剧组过的,曹文的剧组根本不放假,除夕晚上还在工作。有时候大家煮个饺子、一起吃顿饭就算是过去了。不在剧组的时候,也是和曹文一起过年。钟奕已经很多年没回家过了。他家是小城市的普通家庭,父亲在当地某某局做着个小领导,母亲是名幼儿园老师。父母都是很本分的人,从没有想过自己儿子会做明星。这些年,他们都只能从电视上知道儿子的行踪。钟奕很忙,很少有机会回家。加上前段时间的风波,他妈妈一直很担心,钟奕刚下飞机就接到家里的电话了。
“儿子,你今年回家吗?”他母亲是很有童心的人,父亲则比较沉默死板。每次都是当妈的给他打电话。
钟奕稍微走慢了一点,在薛回他们身后:“妈,我年后可能要进组呢。”
“那你今年不回来呀。”母亲满心的失望从话筒里传出来,钟奕也不忍心。
“要是回去也只能呆几天。”
“呆几天也行呀,我给你准备了很多好吃的呢。我们宝宝在电视上都瘦了。”
他这么大了,还被叫宝宝,钟奕有些不好意思:“好了,我收拾一下,大概明后天回去一趟。”
“好呀,妈妈等你啊。”
母子俩又说了几句,他妈妈才舍得挂电话。薛回看到了,和他同行:“家里来的电话?”
两人从苏梅岛回来,从夏天一下过渡到冬天,钟奕里面还是单薄的夏衣,外面则怕冷地套了羽绒服。毛绒绒地裹成一团,帽子口罩全副武装,只露出两只黑湖水的眼睛。钟奕向他点头,薛回穿着大衣,从后面扶了一下他:“你家哪里的?”
钟奕说了个地名,薛回很茫然。往年他和曹文回家的时候都是开十几个小时的车,也怪不得薛回没听过。钟奕笑了笑,薛回问:“你要回家过年吗?”
“嗯。”
“那我送你吧。”
钟奕忙摇头:“真的不用,我自己开车回去就行。”
“你为什么总对我说不?”
薛回笑,钟奕说不出所以然来。薛回看着他困窘的模样,终于道:“好吧,那我们就在这分手吧。”
钟奕刚松一口气,薛回又道:“但是年后你要请我吃饭哦。”
“当然,本来就是要感谢你的。”
“时间和地方我定。”
“可以。”
余念去拿行李,分别之际,薛回将他搂过来抱了抱,拍拍他的脑袋:“年后见。”
钟奕发懵地点点头。
两人正拜别着,忽然间一群女孩子冲着他们涌了过来。她们都拿着相机,隔着几米就开始叫钟奕的名字。钟奕吓了一跳,关内怎么可能有粉丝?他没想到微博上的小红让他成为了半个流量,粉丝量激增,有不少粉丝得到他回国的消息想方设法进关里等他。这在他之前是从未遇到过的,一下子傻了,好在薛回有经验,将他的帽子遮好,搂着他就往关外走。一直到进保姆车,粉丝们也只拍到个头发尖。
这个意外转眼就登上了当天热搜,新一波cp刷屏,钟奕薛回同游海岛归来,拥抱杀宠一脸!
当时钟奕已经在回家的路上了,看到热搜皱了下眉,也没在意。他妈妈在家等着他,进去后就被温暖的家庭气氛包围了,暖暖的房间、递来的拖鞋还有手中的热汤,他妈妈忙前忙后地张罗,父亲则在厨房做饭。
钟奕妈妈热情道:“你师父回来过年不?”
钟奕坐在沙发里,脚都被烘得热热的。
“大概不来吧。”
“你们俩没事吧,我看网上说得吓死人。”
“您别看网上的,网上那些都是假的。”
“哦,那我打他电话怎么不接呢?”
钟奕低头看手机逃避。
“可能忙吧。”
他妈妈疑惑地走开了。曹文自认了这个弟子后,对他们一家一向很照顾。他父母都把曹文当正经人看,前辈老师,领着孩子入门,没有曹文就没有他们家钟奕。对他是尊敬有加,很是信服。有时候钟奕的话都不如曹文在他们那顶用。
曹文这段日子没打电话来,他妈妈早就疑惑了,只不过不知道是什么事。网上说他们俩闹掰,那是怎么个闹掰法呢。不会是他家孩子的错吧?他妈给曹文发了个短信,帮孩子向他道歉,要他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要和钟奕一般见识。
彼时曹文正在剧组,断断续续拍了一年多,该拍完的都拍完了,除了最重要两场戏,缺了钟奕这个主角,其他都已经进入后期。设备在消耗,剧组被搁置,每天流水的钱花出去,曹文的资产也花了个七七八八。但是主角的戏没办法解决,这戏就永远拍不完。曹文还算冷静,只是烟抽得很凶,没日没夜地熬夜。后期特效和宣传的钱还没有着落,今天的钱花完,明天就要东拼西借地凑,张博把自己家底都掏出来了,还有老孙。跟了曹文几年的人都没有在这一刻离去,大家尽量凑凑,尽管每个人都如丧考妣地觉得今天过不去,但第二天又照样忙碌起来。曹文盯着显示屏里的钟奕,忽然问张博:“我是不是对你们不好?”
张博拨浪鼓地摇头。在这紧要关头,他敢说不好吗?但曹文除了脾气不好,对他们还是很仗义的。
曹文想不通,他怀疑自己,不光从事业上怀疑自己,从感情上也怀疑自己。为什么钟奕会走?是钟奕的问题还是他的问题?如果是他的问题,又是哪些问题?而最让他伤心的那个症结,在看到钟奕和薛回漫天新闻的时候又变成一道利剑,扎在心肺上。
年后,情人节前一天,蒋星河请他在澜门吃饭。他本来是不想去的,被蒋星河教训一顿,你还想不想拍完你那破戏了?
我就今天有空啊,明天陪老婆了,你不来算了。
他换了身衣服,自己开车去。
赶到澜门的时候,有种从山沟里重见天日的感觉。他很久没出来玩了,对这些觥筹交错声色犬马的事情也不感冒,直接就去蒋星河定的位置。
二楼大厅里蒋星河早到了,他还叫了乐天、博瑞的人来,大家一起吃个饭。老曹再道个歉,表个态,气氛好了说不定还能捞点宣传推广的费用。几千万呢,不是个小数目。像曹文这种从来没有投资意识,赚得多花得也多的败家子,砸锅卖铁,赔掉家底也给不起。
曹文来的时候,看到一桌子打扮得人模狗样的上流人士。唯独他自己穿了个旧款的黑西装,风尘仆仆,神色疲惫,和那群人格格不入。饭局开始,他也不怎么讲话,都是蒋星河在说。蒋星河说得口干舌燥了,杵一杵正主。曹文皱着眉,大爷样地发话:“反正戏呢,就是这样。钱,你们看着给。”
蒋星河崩溃,要你给人家低个头会死是吗?!
乐天那边的人算是和寰宇合作好几次了,对曹文的脾气也了解,当下只是笑笑,没有给曹文难堪。不过博瑞那边倒是问了句:“钟奕还有可能回来拍吗?”
蒋星河还没说话呢,曹文不耐烦地道:“你管他干嘛?”
博瑞碰了一鼻子灰,气氛尴尬。钟奕要是不回来,这戏算什么?半成品的电影让他们怎么投资,之前的钱就算打水漂,也是仁至义尽了。后期追资是不可能的事。话就谈到这里,蒋星河再努力也是白搭,两边的人敷衍地聊起行业里的事,其中也有说到钟奕跟着薛回一步登天的新闻,大家私下里聊起来都是一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的口吻,其中的暗示不可言喻。
曹文听着越来越不像样,正要对着那两混蛋发火。忽然正前方进来两个人,情人节前夕的位置,已经装饰得十分应节。燃烧着的烛台,含苞欲放的餐巾折花,还有瓶中插的玫瑰,映着眉眼如画的那人。旁边的人帮他拉开椅子入座。两人穿着都很正式,也显然不是第一次来了,叫侍者点餐后便开始聊天。
钟奕和以前不一样了,说不出哪里不一样,但明显和在他身边时大为不同。胖了一点,脸庞圆润起来,神情从容。对着别人也有话说,举手投足之间更加成熟沉稳。两人谈话的时候,他一直在看着对方,曹文记得他从不用那种眼光看人。那种更放得开,更自在的神情,他从未见过。笑容也多了起来,笑起来明媚阳光,要把人的心都给融化掉。
离开他的钟奕好像过得更自由,更好了。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展开了一段新的人生。这种陌生的感觉像针一样扎在心上,星星点点的刺痛。
他不会再回来了。
曹文忽然意识到。
他不会再喜欢他了。
对面的薛回并没有怎么照顾他用餐,而是平等地和他交流。和这曹文的习惯不同。曹文和钟奕在一起,都是照顾者的姿态,施与者的姿态。从上往下看人,钟奕对他更是尊敬崇拜,两人先是师生,再是恋人,始终都有一层敬意。曹文看得很不是滋味,但他没动,蒋星河看他发愣那么久,顺着他的眼光看过去,正好看到薛回钟奕两人。巧得很,大家都在,他正好可以抓住钟奕聊聊。他对曹文提议道:“要不过去?”
曹文没说话,气定如山。
蒋星河还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拉不下面子呗。他怂恿着曹文:“过去聊聊,过去聊聊。”
拉着曹文就往钟奕和薛回那边去。
钟奕正好朝向这边,看到蒋星河和曹文过来先是一愣,随即自然地面对。
“蒋总。”
蒋星河点点头,对着曹文的时候,他又什么都没说。薛回意外地和蒋星河握了手,又要和曹文握。曹文没搭理他,然后,四人便落座了。
落座后的气氛很尴尬。最狗血的莫过于前任和正在发展的现任碰面,旁边还有自己的前老板。而现任和前任还是朋友。钟奕沉默,曹文也沉默。
钟奕喝着一杯红茶,曹文双臂交叉在胸前,像尊神一样杵在那。曹文很早成名,做惯了上位者,多少年来积威深重。他是有一些坏毛病,上位者的那些坏毛病他都有。狡猾、好色、爱玩,但该做事的时候也认真做事,不容许一点瑕疵。他是个完美主义者、理想家,也是个工作狂。他身上兼具现实和理想两种特色。他存在感十足,坐在那,同样大的位置,他的气势就比人强一倍,好像他是坐着一排椅子。
旁边的蒋星河无语,他和薛回漫无边际地聊着天。期望曹文自己能和钟奕说清楚,剧组需要他,他要回来。可是曹文不说,也不动,就那么看着钟奕。钟奕好像在听着薛回他们的谈话,也好像没听,他喝着茶,神色也很冷淡。两人气氛僵持,就像闹过别扭吵了架的情侣,怪得不可思议。
薛回在旁边也很尴尬,除了尴尬,还有种失落感。他们俩闹得像情侣,那自己又是谁?
蒋星河看不下去了,自己和钟奕谈:“钟奕,你老师对你怎么样?你心里很清楚吧。”
“就算他有一些毛病,对你不好——”蒋星河被曹文白了一眼,“在事业上,他没有对不起你,是不是?”
钟奕没有说话。
“人要懂得感恩。不管怎样,是他提携的你。即使你现在出去了,自立门户,有了自己的事业。但追根究底,你身上的这些东西从哪来?是他给了你理想,给了你本事,让你成为现在的你。你走到哪里都摆脱不掉他的影子。你们到底有什么纠葛我不管,但是他舐犊情深,你就应该有所回馈。
“何况,在这种时候,你应该知道他的难处。徐平是你的角色,你责无旁贷,应该完成他。你仔细想想,我说的对不对?”
钟奕沉默了好一会,说道:“我会完成,但时间上要和我经纪人联系。”
曹文听着蒋星河煽情的一大段,早就不耐烦了。他要他回馈吗?他不要!他要他感恩吗?谁爱要谁要去吧!他愿意走就走,愿意回来就回来,一切凭他自愿,他不会强迫他。
蒋星河听钟奕抬出经纪人,心里很是不平,正要再分辩几句。曹文忽然站起来:“随便他,走了。”
“喂!几千万的生意呢!”
蒋星河叫着,曹文拖他回去。
“不会让你破产的。”
曹文吼了一句。
蒋星河没话说了。回去后,曹文就隐隐有一种兴奋。莫名的兴奋感。他和乐天他们的人聊起来,还喝了酒。喝起酒来,话就多了,气氛还不错。蒋星河不时注意着钟奕那边:“喂,你没事吧?”
曹文喝着酒,大发厥词:“我能有什么事啊?”
蒋星河奇怪道:“这时候来吃饭,不会是过情人节吧?”
曹文不搭理他。
蒋星河顾自说着:“哎,看,薛回要送礼物了。还是首饰盒子。没想到他还挺会玩的啊。”
“你家小徒弟比较害羞,不肯收。”
“你猜里面装的是什么?”
能装什么?反正他那回装的是手表,钟奕的脸瞬间就黯淡下去。他想要戒指,这也是曹文很久之后才想到的。这次,不是手表,就是戒指呗,能是什么?
曹文烦道:“快回家陪你老婆吧啊!”
蒋星河:“你呢?”
曹文笑道:“我回去呗,我能干嘛?”
“你没事,能自己走吧?”
“废话!滚犊子!”
曹文笑骂着,踹他一脚。
几人已经走到澜门外面,曹文喝了酒不能开车,蒋星河让自己助理送他回去。曹文在车上闭着眼,笑纹还在脸上。
助理问他去哪。
曹文说了个地址。
车子往荒郊野岭里的CBD公寓驶去。自钟奕走后,他还没有回过这里。
房间里冷冷清清的,满屋的陈设如旧,保姆隔几天会来打扫一次。除了两件衣服,这里什么都没动。玄关的鞋柜上放着一把钥匙。
浴室外面摊着一把扳手。
一切恍如昨日。
门砰地一声关上,曹文挂着的笑容忽然龟裂、粉碎,脸上一丝波澜都没有。然而在这平静地海面之下,风起云涌,雷电海啸,英俊刚毅的男人,如同一只受了重伤的兽。慌张、失意、落寞、悲痛,无数的情绪翻涌上来,令人窒息。继而又极为冷淡地沉下去、沉下去,变成房间里一道深重的阴翳。
他失去了什么呢?
他忽然意识到他失去了此生最宝贵的东西。</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