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很疲惫。
他可能没有这么疲惫过,疲惫得觉得一切都没什么意思。他一直是自尊心很强,很自负的人,即便被外界质疑,心里也拗着一股劲,从不低头。在工作上,更是有着无穷的精力,像一个永动机,越挫越勇,越被打击越有斗志。近两年,他是很焦躁,情绪起伏不定,但从没有停下前进的步伐。甚至比以往更甚,付出更多,更加卖力去证明自己。可是这个时候,他忽然觉得没意思透了。
他在房间里转了转,找了一杯水,喝下后就到卧室去休息。
房间里静悄悄的,也没有开灯,他闭上眼都是钟奕的样子。方才绝情的,以往动情的,在这张床上度过的美好时光,在卧室吵的架,还有钟奕提着箱子出去的画面,纷纷涌进来了。他蓦地睁开眼,看着黑漆漆的房间,他很想钟奕。没想到在两人闹翻后,首当其冲的情绪不是生气、愤怒、嫉妒或者悲伤,而是想念。
他很久没见钟奕,很久没和他好好说一句话,也很久没抱抱他了。他已经记不清上次两人好的时候是什么时候,似乎一直在吵架、闹僵,中间种种隔阂。他想得厉害。
今天他一直盯着钟奕看,想得太厉害,以至于频频落在他身上目光,顾不得计较他背叛他,走到了别人身边。
就算他和别人在一起了,又怎样呢?
他已经失去了他。
这是只有在寂寞的夜里才有的失落感。到了现在,回到这个房间,他才有了钟奕已经离开他的真实感。
空空荡荡的房间,弥留着往日甜蜜的气息。这无异于挖他的心窝子。
往日所有愤怒、嫉妒,都在这面前毫无用处。憋闷、难过,还只能接受。
他辗转反侧,颠来倒去,就是睡不着。猛地起来,从床头柜里找了颗安眠药吃了,又继续睡。
他是绝不承认这些软弱的情绪的,可他憋闷地要发疯了,吃了药一点不困反而更加精神,脑子里焦虑的都是钟奕、钟奕、钟奕、钟奕……
这个小徒弟何时变成他的命脉,变成他的咽喉,变成他身体必不可少的一部分。一旦剥离开了,就会持续不断的隐痛。
他狂躁地掀开被子,在卧室衣橱里到处翻找,抽出钟奕贴身穿的一身睡衣蒙在头上。他呼吸着上面淡淡的体香混着熟悉沐浴露的味道,感觉身体里的痛慢慢停了下来。
他埋起头,又薄又软的睡衣下掩住了怎样一副悲怆的面孔道是不为人知了。
大半夜的,蒋星河被电话吵醒。彼时他正和老婆运动一番后,搂着老婆在温柔乡里困觉。爱人烦躁地埋进他怀里,只露出一撮呆毛。他摸到床头柜的电话,说了一声“喂”。曹文在那边道:“要不要出来喝酒?”
“现在?”
“对,来我家喝酒。”
爱人听到噪音埋怨地咬了他一口,伸着小爪子要打落他的手机。他没法,亲了爱人一口以作安抚:“不是,你没事吧?这么晚了还喝?”
“你来不来吧?”
爱人叫了他一声:“老公!”
蒋星河亲亲爱人的脸,一手阻挡着他的阻挠。
“我现在搂着老婆睡觉呢,你让我去你家?”
曹文听着那边窸窸窣窣的动静:“要不我去你家?”
“不,别了。”
蒋星河焦头烂额下床来:“你发我个地址,快快。”
爱人恼恨地披着被子瞪他:“你要去哪?”
蒋星河愧疚道:“拯救孤寡老人。”
爱人道:“好,你去吧。你去了就不要回来。”
爱人又娇又恼地给他个后脑勺,被子里堆叠着美妙的背影。蒋星河也舍不得老婆,但是曹文的事不解决,他今晚也别想安宁了。他虚虚拢着爱人的身子,温柔地安抚他:“我早上就回来,一定赶得及送你去机场。我们也体谅下老曹,他刚刚丢了老婆,心情肯定很低落嘛。”
爱人骄横道:“他丢了老婆,是他自讨苦吃,你干嘛管他?”
“我这还不是看在那几千万的生意。”
爱人特委屈:“你眼里就只有生意,没有我。”
要说七窍玲珑心,再没有比他老婆更多的人了。他要被玩死。
当然,他也不是省油的灯。聪明人对聪明人,他和他老婆才是绝配。
他好说歹说劝好了自己爱人,到曹文家的时候已经深夜了。
曹文给他开门,房子里明亮如昼,老曹炸着头发,叼着烟,电视里开着足球比赛,茶几上躺着几个酒瓶。他没来,人已经喝上了。蒋星河像踩地雷一样找了个地方坐,曹文神游地呆在一旁,也不说话。
“喂,好不容易叫了我来,不会只是喝酒吧?”
“你老婆怎样?没挠你吧?”
蒋星河尴尬了一瞬,如今坊间都流传他是二十四孝好老公,老婆随叫随到,从不出来玩,和以往年轻的时候大不一样了。曹文也是他们中的一员,一向很鄙视他。
在老友面前,蒋星河也装装面子:“他?乖着呢。我说来,他一句话都没有。”
曹文不相信地呵呵两声。
蒋星河笑一笑,心照不宣么。每个人都有那么一两件把柄,却也是可爱之处。
曹文抽着烟,不说话。
蒋星河开了酒:“今天见他,有点感慨啊?”
“换个地方果然就不大一样了。是个有血性的小伙子,和你一样。”
曹文怅惘道:“我是真的爱他,也是真的疼他。”
钟奕对他可能不只是师徒,也是他精神和理想的所在。他待钟奕如亲人,从精神上就更依赖他。两人一起闯荡这么多年,志同道合,风雨同舟。钟奕的离开,便是这么多年关系的剥离,理想和精神的崩塌。曹文受不了。
蒋星河道:“我知道。”
曹文悲愤地:“我把他当老婆,他为什么要离开我?看不起我?”
最让他伤心的,可能还不是钟奕的离开,而是他对他的不认同。他讨厌他,看不上他,不愿意再陪他走下去了。那以前的精神梦想算什么?他做的那些努力还有什么意义?都是白费力气罢了。
别人对他的质疑,他只是不忿;钟奕对他的质疑,却是戳他的心窝子。
他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一切都变了!
“他没有看不起你,他只是伤心了。”
“我已经对他最好了,他还有什么不满意?”
蒋星河这就有话说了,他在自己感情上是容易冲动的人,但对别的事却极为理智。他看人看事一直很准,而老曹也只是身在其中看不透罢了。
“什么叫对他好?你不能拿你的标准来要求他。你有没有想过他真正想要什么。”
曹文喝了一些酒,已经有些醉态。
他烦躁地:“他想要的,我给不了。”
“你不试试,你怎么知道给不了?”
“我怎么没试?”
他这些年不是没有试过,在最开始的两年,钟奕就有过这样的念头。只是他控制着尺度,没有挨得他太近。他把自己的那些卑劣毛病给他看,坦坦荡荡,吓坏了小徒弟。钟奕终于知道了他是什么样的人,也对他绝了念头,渐渐疏远了。只是他没料到以后的失控,他们合作了一部又一部的戏,每次因戏生爱,情不自禁,分分合合。两人在其中受尽了折磨。只是那折磨也是甜蜜的,意犹未尽的,常常让他留恋不已。曹文的感情观一向是顺其自然,以摘取爱情果实最甜蜜的部分为主。爱的时候就狠狠爱,不爱的时候就分开。他不愿意勉强别人,也不愿意勉强自己。
“我是为了他好,我能不能忍得住是个问题,但做不到就别去许诺。我疼他爱他,不想让他在师徒的名义里吊着,好的时候就在一起,不好的时候就放他走。到底什么样才是对他好?我不比你想得更清楚吗?”
“那你现在放他走也没什么。”
“他现在是走吗!他现在——”曹文的脾气又上来了。蒋星河示意他坐下,他有些明白了。
他现在是诀别。事业不要了,师徒情分也不要了,和曹文一刀两断,毫无瓜葛。
“你这不对啊,好的时候就做老婆,不好的时候就做师徒。你这什么便宜都占,谁分得清啊?”
曹文嗜血的目光瞪着他。
蒋星河一副你瞪我没用的样子:“你要是对他好,就应该干脆点。能行呢,就真心待人家;不行的话,就分得干净点。别让他抱着希望受折磨了。他不是你,你分得清楚,家就是家,外面就是外面。不管外面怎样,都不会影响钟奕的重要性。但他不行,你不想吊着他,但他其实一直被你吊着。他分不清肉欲和灵魂,你这完全谈的是精神恋爱嘛。”
曹文想了想,还是痛苦道:“我不能放他走。”
“为什么啊?”
曹文一想到分开后的局面,就钻心般地痛。他现在满脑子都是钟奕,根本没法思考问题。
“不行。”
他又重复了一遍。
蒋星河道:“你没你想得那么潇洒,承认吧,你没救了!”
他其实早就爱上他了,他其实早就离不开他。
他其实根本不容许钟奕的一丁点分离。不论是情人的,还是师徒的,事业上,还是感情上,他都要!
大家芸芸众生都是一样,一旦爱上一个人,从没有别的可选。
曹文苦笑,是吧,可是他再也没有机会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