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奕来的那天,山里刮起了风。随着风,还有豆大的雨点子,啪嗒啪嗒落下来,在车窗上流下蜿蜒的痕迹。
风雨如注,洗刷着这座大山。枯竭的河床在来年春天又恢复了生命力,溪水汩汩地流过横在水里的树干,往更深处流去。幽深的潭水荡起涟漪,星星点点的雨点坠落在水波上。一路都是绿树、石壁,树木遮天蔽日,枝叶都在滴水,石板路上湿答答的。人沐浴在这样潮湿浓郁的林间,仿佛也要拧出水来了。
偶尔雨水飘来,蒙了一脸的雾水。
钟奕就是在这样的风雨中,见到了曹文。
曹文没打伞,头发淋湿了,被他抚到脑后。光洁的额头露出来,往下是幽深的眼眸、高挺的鼻梁,曹文的面部轮廓一向很深,这样庄严而肃穆地立着,便显出一份庄重。
剧组寥寥几个人,都在按部就班忙着。场外聚集了一些工作人员,也在沉默观望。大家的目光都投向导演,在这里,他就是王者。
曹文分开人群,披着一件披风从里面走出来。他抬头遥望灰色的天空,雨点如暴雨梨花针般洒落下来。光在这一刻打在他身上,摇臂由上到下俯视,轨道推进。刘育良提着一只箱子,里面简单几件衣服,一个记事本,一支没了油的钢笔,便是他的全部家当。他要上船去,和另外几个犯了事的人,到海那边的小岛上去劳动改造。也有人对他说,他不是去劳动改造,而是去看病。现在国家政策好了,他是名家之后,党和国家要帮他恢复健康。他申请带走自己的乐器,组织上也同意了,一大箱子的乐器都搬到船上。大家欢欣鼓舞,这座大山终于拔去了眼中钉。
刘育良在信中这样写道:
我懂得我于这里是无益的,我亦懂得他们视我为什么样的人。我甘愿领受。三日后,他们会将你放出。你可接替我于学校任职,亦可回家。他们不会食言。请务必继续考学,不要放弃,将音乐之路彻彻底底地走下去。不忘使命,砥砺前行。不必问我,亦不必挂念。珍重、珍重,老刘亲笔。
徐平拿到这封信的时候,眼眶微湿。
刘育良为了保住他,认了所有的罪。许主任被联名匿名信举报,查出多项迫害知青的罪行,被军区带走。徐平在被关押了两个多月后,终于被放出来。
而迎接他的,只剩下刘育良的遗物,一只口琴。
风雨大作的那天晚上,刘育良的那艘船撞上暗礁,船上混乱一片,多人落水。暴风雨中来不及施救,刘育良和他那一大箱子乐器都命丧大海,不知所踪。
连尸体都没捞上来。
那只口琴还是船上好手从他的船舱找到的,被他卡在了船板缝隙里。上面手指的划痕清晰可见。
懵懂的小兵对他说了句“节哀”,徐平点点头。他现在做了当地小学的老师,穿了件白衬衣、黑裤子。学生们都很喜欢他,他教音乐课,因为音乐老师太少了。太阳很烈,天很热,学生们在他周围吵着再唱一首,再唱一首吧,老师。
徐平回头,疾奔到教室前的钢琴旁。
他抚摸着这架钢琴,钢琴也是旧的,从阁楼上搬下来,由他调了音。他招呼着孩子们:“来,搬到牛车上去!”
孩子们七手八脚地帮他抬,他们一起把钢琴抬出教室。有女生拉了牛车来,他们又一起挪到牛车上。徐平驾着牛车,老牛拖拽着一个庞然大物,后面孩子们稀稀拉拉地推着。他们一起走出学校,走向大山,走到乡大会最平整最宽阔的广场上去。
烈日炙烤着地面,地面尘土飞扬。徐平在无人的广场弹奏起《英雄交响曲》,英雄曲、命运曲、庄严弥撒,铿锵有力的乐音在天空中撕扯,震慑人心的旋律在山间回荡。他在做着最后的抗争,他在发出最有力的声音,他在嘶吼、呐喊、嚎叫,他在向全村人宣战,向那些看着他们却不敢走出来的黑暗力量,向所有冷眼嘲讽不容他们的愚昧者,向这场暴虐浩劫中的魔鬼宣战!
他歌颂真理、正义、幸福、理想,不自由,毋宁死。他不怕死,他们不怕死!铮铮铁骨、碧血丹心,就算抗争到最后一口气、最后一滴血,他们也要有音乐!
广场上是他一个人的狂欢,琴音飘到每户每家,大家都紧闭门户,悄然无声。沉默是这座大山唯一给他的回答。而徐平还在弹,热血沸腾、痛快淋漓,敲下的每个琴音都挥洒着他的汗水。正午的阳光照射在他身上,圈出一个美好的光晕。镜头摇远,画面缩小成中间的一小块,邓丽君悲怆哀婉的《独上西楼》响起——
无言 独上西楼
月如钩
寂寞梧桐
深院锁清秋
剪不断
理还乱
是离愁
别有
一番滋味
在心头
合奏的弦乐在电影院响起,歌曲改编,由整个弦乐队来扛起这首歌。庄严肃穆,悲壮苍凉。片尾字幕上第一个名字“钟奕”跳出,中间画幅上是徐平费力拉着牛车的画面,他搬不下来钢琴,索性就在牛车上弹,从早弹到晚,偌大的广场只有他一人,没人围观,没人在乎。他依旧在弹,大山唯一的绝响,直到电影的最后一帧,黑幕结束。
《沉船》的剧情做了很大改编,由男主角徐平换成配角刘育良,是他们所有人都没预料到的事。从徐平误认为刘育良背叛他,发生争吵、到被欺瞒、牺牲自己保护他、真相脱出,这些曹文都没有告诉他。他现场拿到的剧本,现场拍的戏,在山上就呆了三天。最后一个场景,是曹文登船的画面。
因为要拍真实的景,被安排在山脚下的海边。钟奕也去了。
海风吹着曹文的衣衫,他换了一身便装,不能再穿军装了。戴了个帽子,他从前都不戴帽子,孑然一身,提着个小箱子,从码头上走到船上去。旁边有看着他的小兵,他想回头望望徐平的方向,被喝了一声,继续往前走。他穿着那样寒酸的衣裳,去不知道哪的生死未卜的地方,然而他还是很平静的,像个大学讲师干净又讲究地捋捋头发、抚平自己的衣裳,毛线团都窝到袖子里面去,安静地坐到自己的位置上。
汽笛声起,大船开出码头。曹文望向钟奕,目光温柔又安抚,他对他有所愧疚,他想待他好,却只给了他伤害。如果蒋星河说的都是真的,那钟奕都经历了怎样的痛苦抉择?在一次次的失望之后,他们的感情是怎样的满目疮痍?他所谓的为他好,真的是对他好吗?
如果他想要的从来就只是唯一,那么他现在能为他做的,只有——放他走。
放他走,让他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曹文看着钟奕,微微露出个笑容。船渐渐远去,只留下个模糊的笑影。钟奕内心蓦地有一丝触动,他知道,就是这样了。
八年感情,分道扬镳。</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