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老了。
钟奕进疆后看到他的第一眼,特别不忍心。
这种老也许不是年龄或者身体上的老,而是他的隐退给他营造的缥缈而淡然的气质。
很不曹文。
曹文应该是永远热情的、永远偏执的、永远神经质却永远在忙着自己的事。
如今这种高高在上的师长姿态,让他特别心酸。
他用他整个生命爱电影,电影却抛弃了他。
钟奕是想来看看他的,可是他看到的却是脏得不修边幅的男人,中午请他到他们的住处吃饭,那间屋子堆满了器械根本没法下脚,房间又窄又黑,曹文局促地把衣服踢开让他坐,床上一张看不出颜色的厚毡子,床头一张相框,那是很早之前两人的合影了。那时候钟奕还是小孩子,一脸崇拜仰望地依偎在他身边。曹文连忙把相框盖上了。
他抽抽鼻子,烟瘾上来了。但是这边买烟不方便,他大部分时间只能忍着。也不知道没有烟的他,怎么坚持下来的。曹文和他说几句话,又出去张罗。他和这里的人很熟,小孩子们睁着大眼睛看着远方的来客,而有人出去,他们又一哄而散了。男人抓住一个小崽子,嘱咐了几句,小孩就心甘情愿地替他跑腿去了。
曹文道:“坐,这里伙食不是很好,凑合着吧。”
钟奕百般滋味涌上心头,他呆不下去了。
他没呆够一天,就匆匆走了。
钟奕一走,团队里瞬间清静下来。仿佛所有活力和有生命力的因子都被他带走了,只剩下一片空洞寂寞。这比他没来的时候更难捱。
曹文忍了忍,太阳坠落地平线以下,天空被涂抹成浓郁的黑。他咬着牙忍了忍,拔腿往回跑。
张博喊他:“怎么回事?”
曹文急得上火:“磨蹭什么呢!收拾东西追去啊!”
于是一家人风风火火地收拾东西,兵荒马乱车仰马翻,赶在钟奕后面追去了。深夜的公路上只看到一辆接一辆的车浩浩荡荡排列着,和来时的苦闷不同,大家扯着嗓子唱着歌,一路敲锣打鼓精神抖擞,不知道多高兴。
张博解放了,曹文脸上也有了笑容。大家伙儿回北京,终于要过人模人样的生活了!
钟奕在乌鲁木齐转机,当天要住一晚,他又累又困,出来接余念,迎面就碰见曹文他们大张旗鼓地进来了。他们像是穷游的旅客,背着硕大的包,在前台登记。
张博见他叫:“Hi,钟哥!”
钟奕还没从疲惫的旅途中反应过来,脸没化妆,整个一副懵然的姿态,看得曹文心头火热。
曹文道:“来这拍片。”
“哦……”
钟奕愣了一会,回头看看他,又上楼去了。这一天,曹文也正如他所说,进进出出个没完。
钟奕在楼上都能听到他的动静,他们团队就像蚂蝗一样席卷了这家酒店,到处都有他们的身影。
晚上在餐厅吃饭,曹文和张博就在他们对面。桌子上什么都有,电脑像是糟了灾祸一样,又脏又破。曹文又在骂他们,好像是拍的素材出问题了,所有人都往他们那边看。余念一直等在乌鲁木齐,钟奕不要她小姑娘跟去。她腮帮子里咕哝着丸子问钟奕:“干嘛呢?”
钟奕细嚼慢咽着:“别理他,吃你的。”
于是两人旁若无人地继续吃饭。
结果那边又有动静了。曹文好像有点高反,骂着骂着他们气血上头,起身的时候晃了两下。
钟奕立马紧张地站起来了。
张博摆摆手:“没事,没事,老大是感冒了。”
曹文瞪他。
张博嬉皮笑脸:“您逞什么强啊?都感冒一个月了还不吃药,这不折腾人嘛!”
曹文作势要踹他,张博连忙带着东西遛回房了。
张博一走,曹文也走。钟奕呆了半天,觉得没意思也回去了。
回去后就怎么都心神不宁,静不下来。余念给他放好热水,就去休息了。钟奕坐在马桶上,犹豫半天还是抱着药箱出去了。
静悄悄的走廊上没有一个人,钟奕换了睡袍,走在地毯上都没有声音。
他敲响那间房门,半天没有回应,他又敲了一下,漫长的等待,就在他紧张后悔地要回去的时候,门幽幽地开了一条缝。原来门没关,里面一片漆黑,没有一丝光亮。钟奕怀疑他没在房间,但又生怕他出什么事没人听见。他缓缓推开门,小声地问:“有人在吗?”
进去后才发现是有点光亮的,窗外的光透进来,窗帘簌簌流动。
但房间其他地方又是黑的,他抱着箱子摸索进去,猛然间,看到沙发下面有个人影,吓了他一跳。
而那人似乎也吓了一跳,心慌意乱地爬起来,好像被他撞破了什么事一样。
钟奕的心都紧到嗓子眼了,一阵的恶心,正要出门,曹文哑着嗓子抓住他:“别走。”
手掌潮湿黏黏的,房间的灯忽然打开来,明亮如昼。钟奕看清沙发下的那滩狼藉,终于后知后觉地醒悟过来,登时脸红过耳。
原来,曹文正抱着那只相框自赎,白色液体都溅到相片上了。
这下两人太尴尬了。
曹文老脸也红了,钟奕更恨不得没来过。手上被他沾的东西让他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尴尬的沉默在房间里蔓延。
钟奕不知道说什么,放下药箱要走。曹文急了,一下子从身后抱住他。他破罐子破摔了,激动地道:“我错了!”
“为师真的错了。”他环抱着钟奕,紧紧地不放手。
钟奕被震在那里,这还是他第一次听到曹文认错。他试图挣脱曹文的怀抱,曹文更急了:“你知道我心里除了你根本没别人,过去是我不好,没考虑到你的感受,让你受委屈了。”
“是么,您还有错?”
曹文被怼得无话可说,今天脸是不能要了。
“我混蛋!我爱玩!我没节操!都是我的错。但那不是没想到那儿吗。这段时间,我也认真反思过了,我就只要你一个人,心里也只能塞下你一个。别人给我,我还不要呢。”
钟奕冷笑:“哦,方尧……”
“他屁都不是。”曹文抱着怀里温热的身体,蹭着爱人的脖颈,有点心荡神驰,得意忘形。
“除了当初那谁(他已经想不起名字了),我就没对别人认真过。”
钟奕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谁呀?”
曹文马屁拍到了马腿上,立马警醒:“没谁啊,你嘛。”
这时候了还不老实交代,钟奕生气了,挣着就往外走。曹文拢不住他,两人搏斗着,怎么着都不行。曹文直接抱住腿哎哟起来:“不行不行,缺氧了。”
钟奕心一紧,狐疑地看向他。
“真的!我头晕、想吐,难受死了,不行不行了,快扶我到沙发上坐下……”
钟奕怕他真的晕,连忙扶他到沙发上。
男人像小孩一样,拿着他的手贴上自己额头。
“不信你试试,很烫吧。”
钟奕摸着他额头,是有一点点热,汗也很多。别真的高反了吧。听说他感冒一个月了,拖拖拉拉地不好。平时活多死撑着,现在突然停下来,不厉害才怪。
钟奕要去拿药箱,曹文特粘人:“去哪?”
“拿药啊。”
曹文道:“快点回来。”
钟奕无奈,就走两步路。他都被曹文从头到脚盯遍了。回来,倒好水给他。
曹文撒娇:“喂我。”
钟奕崩溃:“你小孩啊。”
曹文:“不喂不吃。”
钟奕想要打他,但也只能把水喂到嘴边,让他把药吃了。吃了药曹文又哼哼唧唧装起难受,怎么都不让他走。
钟奕道:“不行,我要回去。”
“你怎么回事?陪我一会能怎样?”
钟奕沉默。
曹文忽然意识到他不是单身,两人到底有别,但又不甘心就这么放他走。
他烦躁地:“就算分了,我也至少是你老师吧。师长有疾,徒弟伺候一下怎么了?”
钟奕冷淡地看向他,他一口怒气往上冲,又要作死。钟奕拗不过他,只好留下来。
但留下来,曹文也不老实。一会喊这里痛,一会喊那不舒服,支使得钟奕神魂不宁。
吃了药犯困,要睡觉了他又拉着钟奕上床,钟奕死活不上。他便抱着钟奕的腰,把他锁在床边不让走。一晚下来,真的又粘又磨人。
耗到最后,半夜了,钟奕还坐在床边,一手被他拉着守着他,困得头一点一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