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奕小心地把票放在了自己的包里。两人早上没见面,钟奕便出差了。这次拍摄工作两三天,飞两个城市,两人也没通电话,没发微信,曹文一向不耐烦搞这些。
晚上结束,大家一起聚了个餐。一行人大半夜去吃火锅,上海的街道夜里还灯火璀璨,很隐蔽的一家会馆,进去后却闹得不得了。团队都是年轻人,爱玩爱闹,一直玩到凌晨两点才回来。酒店等着几个粉丝,他颔首打了个招呼,便上楼了。那些人总是要跟着他的,但他已经学会怎么和她们相处。
夜已经很深,大家又在他房间打了会牌才走。余念要留下来收拾东西,他摇摇头,推她回去睡了。明天他们还有工作,都挺不容易的。
房间黑沉沉的只剩他一人,静得一点声音都没有。外面一片狼籍,啤酒、易拉罐淌在地上,仿佛还散发着方才的余温。他去洗了澡,躺在床上,头发湿着,勉强压下心里那种孤单的感觉。天花板的光摇摇曳曳,远处汽车碾过柏油马路的声响,隔着磨砂玻璃一样,闷闷地传来。他辗转反侧,睡不着。蓦地,手机一响,属于曹文的那个头像忽闪忽闪地跳动起来。
他的心怦怦地狂跳,恨不得跳出嗓子眼。
电话接通,那头慵懒又低沉的声音:“睡了吗?”
“……没。”
他嗓子有点干涩,捂住话筒咳嗽了一声。
曹文似乎听到了:“感冒了?”
“没有。”
“怎么还不睡?”
“刚忙完……”
那边没了话,一时气氛有些尴尬,但曹文没有挂断电话的意思,他也没有。
“你是不是喝酒了?”
“没有。”
“在外面别和他们瞎混。”
“……”
“你想我了吗?”
“………”
“什么时候回来?”
“过两天吧。”
钟奕心跳得心口发紧,今晚的月光忽然变得很明亮,房间也不再暗沉。似乎世间万物都随着男人的几个字变得透明、敞亮起来,心情放松,无比熨帖。
曹文说:“你真的没想我吗?”
说来说去,他又绕回去了。钟奕脸颊发烫,可不论他怎么问,钟奕都坚决不开口。最后他悻悻地放弃:“早点睡吧。”
“嗯。”
“晚安。”
“晚安。”
钟奕等他先挂电话,曹文却迟迟不挂。话筒里只听到彼此喘息的声音,耳根逐渐发烫,直到男人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钟奕整张脸都红透了。
曹文说:“我想你。”
翌日钟奕就往回奔,周末晚上,他们直接在音乐厅见。见面倒有些拘谨,曹文西装革履,打扮得极为精致。他刚从飞机下来,还戴着口罩,混进人流中倒不易发现。
曹文看了他一眼:“吃饭了吗?”
“没。”
“还有时间,去吃个饭吧。”
“不用,我不饿。”
钟奕跃跃欲试,眼睛里在发光。曹文走在他身边,两人顺着人流进入演奏厅,有一种奇妙的感觉。钟奕心情大好,很久没出来放松一下了,什么都不用想,只是听听音乐,感受下美丽的夜晚。
演奏开始,钟奕目不转睛望着台上的偶像。他想象过很多次来听他的演奏会,没想到最后还是和曹文一起来的。钟奕以为曹文不会对古典音乐感兴趣,没想到,曹文还听得挺认真。他不由自主地偷瞧他,结果,撞上男人投射过来的目光。
男人威严地表示:干嘛?
钟奕扭过头去。
两人继续看表演,音乐的宏伟、壮丽将他们带入另一个世界。
曹文忽然说:“你觉得音乐和戏剧结合起来怎么样?”
“音乐剧?歌舞片?”
“嗯。”
“很不错啊。”音乐的表现性和戏剧的感染力,肯定会碰撞出很不一样的火花吧!
钟奕心里一动,猛地意识到:“您要拍歌舞片?!”
曹文没有回答他,依旧看大师的演奏。而钟奕心里却翻江倒海,心神不宁,迫切想要他一个答案。
难道他早有准备?他想好以后怎么办了?可是歌舞片也在电影的范畴,要怎么实现呢?哦,对,只要拉到国外的投资就可以。那他剧本有雏形了吗?想要拍什么样的歌舞片?找好演员了吗?他还不会跳舞,要不要现在就找老师练?他的脑子里迅速想到几个月之后的事情,甚至都为曹文筹划了几条后路,钱的事没有问题,他攒了很多,早就通过张博一点点的偿还债务了,而这些都不能让他知道。
演奏接近尾声,曹文低头看到钟奕心事重重的样子。
“怎么了?”
两人走到场馆外面,人来人往,钟奕心不在焉。
“歌舞片您有本子了吗?是个什么样的故事?”
曹文一愣:“谁说我要拍歌舞片?”
“不是吗?您刚才说……”
“我只是想,而且音乐剧也不错。”
钟奕有些顾虑:“音乐剧的市场不太好,蛋糕就那么大,很难做到盈利。”
曹文忽而大笑,纵情肆意,毫无畏惧:“那又怎么样?我想要做的事,谁又能拦得住!”
是啊,只要想做的事,去做就好了。何必瞻前顾后,顾虑重重。他真的是在名利场待久了,他自嘲地笑笑,望着曹文高大的身影,所有的光都隐没在他身后。曹文还是那个曹文,他还是他,他没有变!
在这一刻,钟奕心里仰慕的那位老师,埋藏深久的那点感动,又回来了。
他们兴致勃勃地聊起音乐剧的事情,剧情、音乐、灯光、舞台,甚至怎么走位,请什么样的演员,讲什么台词,一幕幕的舞台效果在脑海中呈现。他们又在一起了,他们之间枯涸的默契,重新变得鲜活、喷涌、癫狂……像是春回大地,万物复苏,一点点的河流汇集,找回最初的源泉。从一口枯竭的枯井,眨眼变成丰沛的泉眼,源源不断地散发出灵气来。
他们又回来了,和曹文一起拍戏的危险又甜蜜,充实又极端快乐的体验,又回来了。
他们一直说了很久,说到很晚,浑然没有意识到彼此间的距离界限。直到打开家门,陷入一片浓稠的黑暗里,聊天戛然而止。
房间里没开灯,两人站得很近,呼吸的气息都喷到对方的脖子上。钟奕两脚粘得迈不开步,曹文直勾勾地盯着他。是的,那就是盯,如狼似虎的盯,像把他扒光了似的。两人心跳都非常快,曹文往前迈了一步,钟奕手机“嗡”地一响。
“我去接个电话……”
“嗯。”
钟奕逃窜似的跑阳台上去了。
漫长的电话,不知道在说什么。似乎对方还和他有所纠缠,钟奕气急了都说不出话。曹文心里越来越不是滋味。这样的情况,出现过两三次。每次都将他无情地撂倒在现实面前。方才所有的旖旎暧昧都没有了,只剩下心头梗着的那口血。
钟奕不是他的,钟奕有伴侣,钟奕有他自己的生活。
这个事实他无法接受,却必须接受。这什么混蛋逻辑!
他等了对方半个小时,还没有挂。钟奕出来的时候,曹文已经不在了。
两个人分房住,这段时间,隔着一条银河,谁也没有打扰谁。
钟奕心里有些失落,也自己去睡了。
连着三天,两人没有交集,没说一句话。曹文早出晚归,不知道在忙什么。他也忙。偶尔碰见,曹文的神色也很冷淡。和他说话,也爱理不理。渐渐家里就弥漫着一种莫名冷战的气息。
钟奕虽然知道原因,但他不是主动的那种人,也就放置处理。可白天可以放置,晚上却难熬。那个家伙大半夜地在房间里拉提琴,拉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憋着一股劲,和他闹别扭。钟奕躺在床上,也格外难熬。闷闷的天气,酝酿着秋后最后一场雨。
雨下起来的时候,是第四天的晚上,钟奕早早回家,准备了火锅。曹文在房间里捣鼓东西,他去敲门叫人吃饭。曹文很久才出来,出来了,也神色淡淡。两人沉默地吃了晚饭,心情都不好,根本没吃什么东西。期间钟奕提到音乐剧的事情,已经联系了几位老师,曹文也只是应了一声。
秋雨凄冷,唰唰地敲打着窗。窗下面的枝叶被打得噼里啪啦响。太沉闷了,太压抑了,他一刻都待不下去。他掩住脸,站起身:“我回房间去了。”
“随你。”
他急急地往回走,曹文一动不动,瞪着眼看他进去。
两人不欢而散。
而雨还在下。
没了对手在,曹文也没心情作战了。心情极度糟糕,十分的没意思。他回房拉了一会琴,难听得要死,在电脑上写了一会剧本,写了删删了写,最后火冒三丈,躺回床上睡觉!
大半夜的,也不知道什么时辰了,曹文还没睡着。
他瞪着眼看天花板,忽然听到外面有一丝声响,幽幽的,轻飘飘的传来。那颗死掉的心陡然扑通扑通地跳动起来,鬼使神差的,他摸出门去,朝着那丝幽秘的声响走去。走廊一片漆黑,客厅空空荡荡,只在尽头休闲室底下透出一道光。
雨铺天盖地地下,房间里特别的冷。他轻轻地推开门,看到坐在地上独自看电影的钟奕。小小的一人,蜷腿抱膝,单薄的背影,脸上扑朔迷离的光,转过来望向他。曹文顿时心都软了。
他不知道他的声音已经温柔了许多。
“怎么了?”
“睡不着。”
哈,他也睡不着,他也在受他的苦吗?曹文的心不仅死灰复燃,还窃喜起来。他坐在他旁边,钟奕往旁边挪了挪,大屏幕上放的是一部动画片。男主人公去郊外外婆家养病,肥硕的猫咪冲着草丛喵呜叫,穿黄裙的小人阿莉埃蒂分开草丛与男孩偶然撞见。就像是夏天的一杯菠萝冰,悠扬轻缓,蕴含着无尽意味……
两人都忘了方才的冷战,一起投入到电影的世界中。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看电影,却是他们看得最安静的一次。只要一看电影,就会想到那个燥热的夏天。曹文和他刚刚恋爱,两人试探着彼此,导演请全组人看电影,他也去了。只不过曹文给他买的是夜场,通宵包场,还只有他们两个人。大荧幕上放的都是老片子,罗马假日、乱世佳人、倩女幽魂……一部接一部的放,而他们坐在一张旧沙发里,无比的紧张又暧昧。钟奕那时候什么都不懂,被他勾着下巴极尽缠绵地亲,占尽了便宜。
钟奕看着看着,无声地落下泪来。
荧光在泪珠上一闪,曹文心里一紧:“怎么了?”
钟奕不说,又一滴泪珠滚下来,好像裹着曹文的心,一起无情地坠下去。曹文一激灵,扭过他的脸:“你怎么了?”
钟奕恼恨地望着他,眼泪像玻璃珠子一样往下掉。
曹文脑子里的血直往上涌:“你们吵架了?他欺负你了?”
这些天,他就没见过薛回的身影,只有他妈的一两个电话。钟奕也不到他那边去,都这样了,他怎么就不明白!
他掐住钟奕的下巴,都把他掐痛了,凶巴巴地俯视着他:“说,他是不是欺负你了?”
钟奕梨花带雨,含羞带怒:“你起开。”
曹文搂着他的腰往怀里带,还想往哪儿跑。钟奕在他怀里挣扎,曹文单手箍住他的身子,轻吻在他额头:“告诉为师,为师帮你打他。”
钟奕哭得停不住,含混着眼泪:“你能有什么用。”
曹文大怒:“谁敢欺负你,我揍得他满地找牙。”
钟奕瞪他一眼:“嚯,您还真厉害,想揍谁就揍谁。”
“那可不是吗……”
曹文不自觉盯住钟奕的脸庞,泪水一片潮湿,眼睫毛都挂着水珠,在荧光的照射下,脸庞毛绒绒的燥热,咻咻的喷息,羞赧、恼意,还有吊起眉梢看他的神动,五彩斑斓的情绪都囊括在那双黑湖水的眼睛里。
曹文感觉背后一紧,浑身发烫,被他看得有些受不住。
他手臂搂着他,温柔地安慰。
“别不开心了,我心疼。”
钟奕靠在他肩上抽泣,曹文循着那毛绒绒的脸庞,轻轻地含住他湿润的嘴唇。
“你干嘛。”
钟奕含着眼泪,躲开。
曹文轻柔地安抚:“没有啊,我在安慰你。”
老男人趁虚而入地含住他的双唇,舔掉他唇上的泪珠,磨蹭着他潮湿的脸颊。钟奕招架不住,两手都不知道往哪放,好不容易推开他:“你不许动手动脚。”
“好,我不动手动脚。”
曹文搂着他的身子,两人贴得无比亲近。
钟奕一边推拒着他一边道:“你老实点。”
“好,我老实点。”
曹文吻他的眼泪,吻他颤动着水珠的睫毛。钟奕身上也热了,两人贴在一起,一时都有些情动。曹文从睡衣下摆伸进去,摸到一片光滑细腻的肌肤,钟奕悚然一惊,猛地站了起来。
“我去睡了。”
“钟奕!”
钟奕擦干眼泪,好像没怎么哭过,干脆利落地甩上门。曹文趴在房门上,敲两声:“钟奕、钟奕?”
再没有声响。
他的心都快被这宝贝磨碎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