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门声虽不密集,却一下下响的跟擂鼓似的让人心惊。www.dizhu.org
杨氏迷迷糊糊找了件袄子,趿拉着鞋刚起身,就见周宜宁穿戴齐整,一马当先冲了出去。还寻思她个小姑娘勤快呢,就见她从灶屋神神秘秘地拿出那根烧火棍杀向门口。
杨氏这才警醒,二更天才过没多久,大夜里谁会上门,就是淮儿回来也不该一声不吭啊。
周宜宁立在门侧,挺瘦小个人举着烧火棍开口问:“谁呀?”
“今儿程家大宴,江公子与我家少爷一见如故,喝多了。这不,特地送江公子回府呢。”
那道声音尖细的像个女儿家,偏底子还是浑厚的,周宜宁闻言抖了一地鸡皮疙瘩。顾忌未来大腿在门外,只得将烧火棍收进袖子里,开门迎客。
喊门的那细嗓子往后退了几步,居于一个青年人身后。
周宜宁抬头就对上了一双漆黑狭长的眼,在这泛冷的寒夜里犹为骇人,论样貌,这位比江淮有过之而无不及,着长衫锦服更是矜贵到骨子里。
只片刻,她便转了视线,看向这张生面孔身后,江淮脸颊微透着粉红,看样子是真喝多了。
杨氏赶来一瞧,连忙扶着儿子进门,一顿感谢着把门外主仆也迎了进来。听说儿子在酒宴上喝多了,忙去灶房烧醒酒汤,不多会儿端着俩海碗进了堂屋。
有外男在周宜宁本可以回房休息,只是杨氏应对不来这场合就将她留下。她在周家做奶娘的时候,虽也见过不少富户,可都是和女眷打招呼,这一看就是锦衣玉食的公子爷,哪知道该怎么招待?
原想让阿宁帮忙,结果倒好,她就是一眼都没多瞅过去。
周宜宁挨着江淮坐下,端着盆搁在江淮嘴下边,怕他吐出来。
“大哥,喝点醒酒汤兴许就不难受了。”
江淮对着铜盆愣神片刻,眼尾扫过周宜宁的脸,默默拿起碗喝了。
回看杨氏,应付那对主仆战战兢兢的满背冷汗。---一番话下来,只知道那公子姓兆,小厮叫黄和,一句正经话没问到,自个家底倒是被掏的一干二净。
黄和脸上带笑:“老夫人果然是有福气,姑娘和公子兄妹情深,放哪都是不多见的。”
况且还不是亲兄妹,依着自家这位对江公子的看重,只要不折在科举的路上,必会青云直上。这周家女倒是个有眼光的,早早地就把人笼络过去,将来哪怕江公子真成事儿了,也得记她这份好。
这一出闹到将近三更天,再去投宿也不妥,只将主仆二人留下歇一晚再说。
江淮住在东厢,早已收拾出来,周宜宁扶着江淮远远离了众人,走在前面。细胳膊小腿扶着七尺男儿,看的杨氏怕她自个跌着。
周宜宁目不斜视,察觉到江淮的脚步渐渐平稳,问:“酒醒了?”
月光斜落在江淮半边脸上,神情莫辨,鼻腔里嗯了一声。
“要是没听错,那黄和该是阉人。”周宜宁听着,似笑非笑的,“大秦境内,敢用阉人的独那一家。左右已经进了家门,合该好好供起来。只望兄长将来做事,能念及我和娘,旁的我该做什么,你说便是。”
江淮诧异地挑眉。
周宜宁见他无意搭话,将他送进厢房便回了屋。杨氏将主仆二人置于东厢的空屋里,也累的浑身酸软,早早地上塌入睡。
翌日一早,天还未亮,江淮已经打水洗漱完了。这个点起在学塾时是常事,那时在学生来前打扫学舍,不累却繁杂费时间。
旁边屋子的门恰好开了,那位兆公子揉了揉眉心走出来,黄和跟在身后,见到江淮,却不比昨晚的和善,两眼底下挂着厚厚一层黑圈,满脸的幽怨,脸还拉的极长。
直到他煮好了粥,黄和还是那副表情,江淮被看的浑身不自在,蹙眉问:“黄大人这是?”
“可当不得这句黄大人,周姑娘可说了,奴才是阉人。”黄和一个白眼刀子恨不得直戳到天上去。
他什么身份?
皇宫里有头有脸,内力高深的御前公公。
昨夜那番话一字不差全落入耳中,还得憋着气转述给圣上。气的他一晚没睡,光顾着咬牙切齿,好似能生撕了那死丫头。
江淮苦笑,拱拱手:“得罪黄大人了,我也不知她生得这么聪明。按说她没离过邙县,昨晚竟看出来了,真是……”
天渐渐亮了,背靠着墙而立的少年的面目也随之清晰。那双摄人的黑瞳凝出丝笑意,单薄的唇没挂上弧度,即便这般也俊美勾人。
“昔年李先生送信与我说,邙县人杰地灵,是个养人的好地方。”兆云徂接过黄和递来的帕子,翻面擦手。
“如今看来确是不错。”他嗓音极为低醇,似深窖藏新酒,闻之醉人,尝之清新。
黄和听了这话,头低下去,先前那副姿态再不敢摆出来:“少爷说的是。”打小跟在圣上屁股后头,他多少猜到这不作喜怒的样子,该是要敲打人的。
他转脸对着江淮,面无表情,问:“江公子可知李先生为何举荐你?”
江淮心有几分猜想,面上却摇头:“不知。”
“李先生虽为前太傅之子,学识渊博却甘愿顶个秀才帽,一生安于清贫,当年被李大人打发到邙县,意在让他低头认错。”
这话不该他答,身份不够,且左右得罪不起。
江淮只挺腰板站定,默默听着。
“这几年间,李先生也为少爷荐过几位才学兼备的,只大半淹没在这科举的路上,三年匆匆,多少人埋在其中不得抬头。少爷急着用人,这不,前儿刚到邙县便拜访了李先生,曾听县里有一位寒门出生的学子,学识出众,可惜为人不正,不堪大用。李先生压了他五年,不让科举,你可知?”
江淮心里一沉,并未作答。
黄和不恼亦不怒,平静地道:“只听说今年那人偷摸溜出去,不单五童互保,就连廪保都瞒着办定了,还考回个童生。李先生自知是压不住了,想着干脆荐给个能压服的人管着,你可明白?”
明白,还有什么好不明白的?
李先生这一状是告了个彻底,想堵死他的升官路,有什么能比在天子面前记名这手更狠的?
到底年岁小了些,没经历过大风大浪,江淮心绪不宁显在脸上,拿不准接下来的走势。
黄和瞧他神色,心下满意。
黄毛小子罢了,没能飞天的时候不是任人随意拿捏?
兆云徂神色淡然,眼尾扫向黄和。
黄和那叫一个尴尬啊,皇上先前那意思不是要敲打敲打他?
他不敢继续往下猜,咳嗽两句打个圆场,接下来就说些场面话,让江淮好好科举,莫要因故误了正事。
李先生当日那副道貌岸然的嘴脸铭刻在他心头,若不是前脚刚走,后脚就听他说甚么死道友不死贫道,他是直接信了那番说辞的。
这厢还没动静,就听杨氏那嗓门喊开了。
“阿宁,大早上的趴东厢门口干啥呢?过来给娘搭把手。”
早间本就安静,杨氏又惯是个中气十足嗓门大的,这一声让东厢里三人听了个明明白白。
黄和那张面无白须的脸当即黑了三个度,多少年了,没人敢在他周身十里地听墙角的。
周宜宁欲哭无泪,尽量小声道:“娘,我想看看大哥睡得好不好。”
杨氏将信将疑,嘴上还是念叨。
“看就看呗,你趴着作甚?小财迷嘴里还念叨个发财了发财了,甚么就发财了,昨儿那银子你不是没要去?”
周宜宁:……作孽哟!你真是我亲娘!
兆云徂挑挑眉望向江淮,表情有些一言难尽。
江淮有口难辩,眼观鼻,鼻观心。
心底却叹。
他娘心尖尖上的那个姑娘……聪慧的地方到底与旁人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