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暴雨急至,翌日天色放明才彻底停下。---院里没送进凉爽的清风,反而丝丝缕缕的土腥味闷的让人喘不过气。
兆云徂一瞬怔住,他问这个作甚?
月前舟车劳顿前来,见李先生是其一,更为查清西北赈灾粮的重大缺失。往年的钦差南下北上吃的满嘴流油,兜里揣金,靴里藏银,不走访根本无法查清事实。
原打算瞧瞧江淮其人隔日动身,谁想大西北到处是搜寻他下落的官差。无奈在周宅落脚,派遣黄和暗访私查。
连夜来打探到的消息着实惊人。
若不是经手了那一本本账册,他即便是猜测也想不到数目之大,涉事官员之多。这件事,只等查清上下关系,便可启程回京。
他目光含着探究,定定地看向周宜宁。黄和早在进周宅第二日夜里就将此女背景禀报上来,大秦虽不信鬼神,可人的本性终究是趋利避害。
可这般晦气的人,偏又有几分聪颖,灶间的花样不少,貌如娇花。那日黄和曾进言,此女心机深重,从前不曾碰过糕点,只他到了第二日才动作起来,一切似乎是安排上的。
否则不常出门子的闺阁少女,哪知道阉人?
他原以为会碰上所谓的美人计,墙角偶遇,借吃食投怀送抱。十几日来却是连见她都少,曾几何时他也琢磨,是江淮让她学这套欲拒还迎,亦或是她自己长袖善舞?
眼里的那个小姑娘闻言终于抬起头,先是恍然回神的错愕,而后扯开话题:“民女不敢。”
民女?
兆云徂放下筷子,神清喜怒莫辨,喉结上下滚动:“你胆子很小?”
周宅一向为人避讳,周遭不提商贩,便是送水的婶子也不来,周边绝了声息。灶屋极静,静到连外边屋檐漏下一滴水,啪嗒点在地上都可听得清晰。
如此,天地间仿佛只剩下她与兆云徂。
周宜宁能怎么办?为了大腿的好日子忍呗。---
“皇上青睐大兄,乃大兄的福气,且民女自知不详怕扰了皇上的兴致。”事到如今就没必要再装,周宜宁低垂下眼,“若是皇上觉得无趣,还请移驾东厢,旁的茶点民女亲自送去。”
兆云徂神色淡然,镇静的目光让人不由得放缓心情。
“大秦没有不详的子民。人祸尚有根源可溯,天灾岂有缘由?常人道,雷降于世劈死狗官是命。他日劈着寻常百姓,难道也是百姓之错?”
周宜宁诧异过后,却沉默无言。
世道如此,纵是皇上金口玉言,底下人阴奉阳违又怎能改变看法?且不说远的,就黄和对她也看不上的,只要她在的场合,定将兆云徂护的密不透风,生怕她能吸人生气似的。
只这些原本就是周家众人的命,怪不得任何人,她能做的只是作为周家大房的独苗好好活下去。
时间一点点消逝,周宜宁不敢多言,本分的将茶碗洗好。终于,周家的老木门嘎吱的声音随着杨氏的大嗓门传来,可始终不见人来。她想了想,多做了一份酱,放在兆云徂手边,远远退开。
“皇上若是不嫌弃可带回屋里去,平日慎食,用多易胖。”
兆云徂从鼻间嗯一声,自腰间荷包掏出一锭银子:“拿着罢。”
钱货两清倒也好,周宜宁没矫情,理所应当地接了过来。
温软的小手探来,纤细的三两根手指摸着银子边角,确认抓实了立时迅速抽走,就连他手面都未曾碰触,兆云徂却挑了挑眉,心里划过一丝异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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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氏归家是她最松快的时候,只没想到今日还有外人。一进堂屋,周宜宁就瞧见杨氏在居中凳上坐得四平八稳,脸上刻着不耐,眼尾直直地吊在天上。
左下的妇人保养得体,约有三四十,她未曾见过,只是瞧着钗环满头,胭脂细粉的样子就是个富贵人。
那妇人听见动静,转过头来,僵着脸硬逼出笑眯眯的模样:“这就是宁姐儿?瞧着倒是个好的,哪像外人说的那样。”
幸亏杨氏脸盘子大,不然那呼之欲出的不耐烦都能溢到耳根后去。
“外人怎说?旁人不知便罢了,我还能叫你苗氏糊弄过去?说句不敬的,二房老爷太太尚在罢?刘家就叫人传嘴说阿宁克死一家子,女子在世,背上不好听的名声就是死路一条,这是诛心呐。要是没你刘家那档子事,街头巷尾谁不说阿宁可怜?”
当年凭着周老爷子行善积德留下的名声,周家落败后让原主赚足了可怜,时常有人上门慰问。可后来不知从那起子传来一阵风,传她天煞孤星,命里克人,周宅就彻底无人问津了。
苗氏脸上明显浮出怒色,只到底没发出来:“这话哪里听来,老爷太太最是心善不过,哪舍得逼死周老爷的遗孤?杨嬷嬷想必听过,当年周老爷与我家老爷为子辈定下娃娃亲,这不,宁姐儿尚未及笄,就让我来问问她意思呢。”
这是连客气话都懒得说了,言下之意简单易懂,就差没说刘家愿意迎周宜宁进门子,就是再嫌弃她的名声都应肯了,为结两家之好,那档子事须得互相遮一遮好。
周宜宁思索片刻才想到是哪个刘家,庆元丰……怪不得当时娘说刘家欠她,原来是栽在这儿。
周宜宁忽地勾唇一笑:“原来刘夫人还记得我?”
苗氏一愣,快及笄的姑娘她手底下便管着不少,但像周宜宁这样挽唇一笑就媚感丛生的着实不多见,怪不得小少爷只在铺子里远远瞧见一次就这般难忘呐……还好只是个小狐媚子,没见过大风大浪能有什么脑子。瞧这样,在周家穷日子早该过怕了,否则哪能她一递个话头,那就紧紧接上的?
杨氏做不得她的主,只要她自个点头,谁还能拦着去?苗氏觉得周宜宁是个好拿捏的,眼里精光一闪,当即挂着虚笑。
“怎不记得?夫人常念叨宁姐儿哟,怕是嫡出小姐都比不上。担忧你日子难过,早早便想接你过去享福。只要你肯点头,一应礼节保准妥妥当当,择个吉日就能进门呢。”
嫡出小姐能比不过她?场面话而已。
怕是那位刘夫人坏她名声后,日日都能听到那番自个编造的说辞,时至今日自个都信了的。平日能念叨她甚么,败家克人么?
面对一个刘家下人,便是她再得脸也不过是个卖了死契的奴才,没必要虚与委蛇。
“我日子确实难过。”
苗氏一噎。
周宜宁反唇相讥:“只是这么些年未曾见刘家人上门,婶子这话我是不敢信的。再若刘夫人真以礼相待,不会说出未及笄就过门这话来,这任谁都说不过去。”
她顿了顿,“坏我名声的既是刘家,岂能这般容易迎我过门,若是猜的不错……”周宜宁看向上首杨氏的位置,与她视线交叠。
杨氏琢磨琢磨,突然想到什么,一种凉意从后背直窜脑顶心,怒到浑身发颤:“刘家,好个刘家。这是要阿宁上门做妾啊!”
“给我滚!”杨氏猛地起身,拽着苗氏就往大门的方向拉扯,一顿骂声冲天而起。
苗氏起先还用那副内宅婆子的手段想硬气一番,谁知被杨氏左右两个耳刮子打的发懵,杨氏常年做惯体力活,手上茧子比她涂的胭脂都厚,就这么一路被扔了出去。
直到周家大门紧紧合上,苗氏才缓过神来。视线里,几根凌乱的头发丝儿垂在眼仁前,一瞬又惊又怒,双手死死抓着衣袖,指甲捏的发白。
疯婆子!疯婆子!
迟早有你们后悔的时候……
死丫头穷生一张狐媚子脸,脑子也不知怎么长得,天大的好事摊在头上也不应?
苗氏冷笑,真当自个还是千金小姐呐,你今儿不想做妾便不做了?她深吸口气,将碎发拈到耳后,提起步子转身向巷口停的马车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