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地广人多,寻常找间二进院子,若要求不高的即日就能住进去,只是洒扫便要费些功夫了。---杨氏带着孩子忙活一晚,才算把厢房拾掇干净。
这院子看着不大,里头却样样齐整,最重要的是有口井,省得着紧要用的时候总往外跑。这么小半日下来,杨氏尤为满意,怪不得经手的牙子说是举人老爷入京前住的,空气里仿佛都透着一股书墨香。
周宜宁与杨氏说着过几日去街上转转,看看江州城的点心铺子,再想法子自己支应一个起来。
二人歇下不久,隔老远的一处内宅,却是灯火通明。
曹安民坐在案桌前,低头看向跪着的小厮,琢磨道:“周家姑娘上江州来了?随行的还有哪些人?什么时辰到的,可知在哪落得脚?”
“回老爷的话,周姑娘和杨氏母子一同坐马车来的,申时三刻进的城门。现下……”那小厮回忆了下,“在城西柳昌巷赁了间二进宅子。”
“柳昌巷?”曹安民皱了皱眉,“罢了,外面可有旁人传甚么闲话?”
小厮不由得犯难,茫然地抬起头:“奴才没听说……”
知府夫人何氏进来的时候恰好听到这番话,她将手上的甜汤放在桌边,屏退小厮,站在曹安民身后,柔柔地按着肩,将话题岔开。
“老爷,宣姐儿前些日子来探访奴家,不巧与贵人撞了期,只好安排她去外头住着。您看,明儿可要叫到府上来。”
曹安民想起来是谁,何氏的娘家侄女何文宣,他揉了揉眉间:“接来吧,廷哥儿大了,让他们避一避就是。”
曹安民农门出身,高中前就娶了村里的何氏,这么些年来后宅独她一人。倒不是百般疼宠,只见多了同僚妻妾成群,家宅不宁的下场,遂年过不惑,何氏只生下一子也没纳妾室。
独子曹居廷上进用功已有秀才功名,极得他心,只可惜摊上何氏这个蠢娘。
何氏脸色一僵,到底是不敢硬着声说话:“老爷,不若把周姑娘也接进来,有宣姐儿这开心果作伴……”
不等这话接完,曹安民脸一沉:“此事跟你没干系,管好宣姐儿,莫要再出乱子,否则你和她一道回娘家去!”
“常叔!”他对门外喊道。
管家常叔赶忙叩了门进来,福身恭敬道:“老爷。”
曹安民抹开肩上那双手,面无表情吩咐:“夫人累了,差人送她回房,再叫廷哥儿来一趟。”
何氏听的这话心慌意乱,有心辩解两句又不想在下人面前没脸,面色铁青跟着常叔往外走,袖下的手死死绞着帕子。www.dizhu.org周姑娘?老爷这性子何曾在意过甚么姑娘,不会他养的外室找上门来了?
不会。
即便是,老爷再有什么糊涂心思,也断不会给廷哥儿没脸。
趁早还是要将宣姐儿拉进门来,她与廷哥儿表哥表妹的,虽不亲近,但感情总能处出来。
常叔一路送夫人回院子,见平时缠人着紧的夫人干脆利落的进了房,虽觉得奇怪可也不敢耽误老爷的吩咐,抬脚就去寻少爷。
等到了下半夜,曹居廷才一脚深一脚浅的从书房出来,时不时还要回望房内的烛火。
父亲从不与他议论朝政,更不干涉他进学科举,向来让他自己思量。可为何今日会让自己亲近一个寒门学子?只因二人机遇相似么,月色下,曹居廷苦笑。
房内,曹安民一脸疲倦,旁人只道江淮肺管子里有口气拧着,像极了他年轻时候。可谁明白他心里那股无力?曾经他一口唾沫咽口血在吃人不吐骨头的官场上摸爬滚打,哪有江小子那么好命,这般年纪就被皇上看中,将来朝堂上必有他一席之地。
只到这,也就罢了。
那位周姑娘……
黄公公走前还隐晦提及过,道是好好照看着,说完便向他讨要做模子的那道豌豆黄,言明是周姑娘精心做的,皇上喜欢。
皇上喜欢……京城里的匠人手艺精湛,便是刻个石龙也绰绰有余,值当惦念个点心?
恐怕醉翁之意不在酒。
最直白的莫过于贪污赈灾粮一案,北方大小官多少掺了一手,为稳民心,还等皇上回京后再下判罚,着人顶替上去。但看吴勇,什么都招了也没用,阖家流放两千里,听说走半路上就被人给弄死了。
凉风入房,曹安民浑身发冷,沉思半晌,提笔写了封信,差人送出了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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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杨氏刚要出门子找人送两车柴来,刚开大门,门外已有个清隽的少年人候着,那人身后两木板车的柴堆出个尖角,还有几个丫鬟抱着布匹,小木盒。
他微微弯腰,谦逊亲和:“杨夫人,晚辈曹居廷,奉家父之命送些物件。时间捉紧,尚未差人来报,万望勿怪。”
杨氏吓了一跳,待听到这位公子哥的父亲是曹知府,才缓缓松下心神。
左右礼都送上门了,正是现下缺的,没道理再把人赶跑,日后尽力回礼便是。人情往来,你送一些,我还回去,关系渐渐就起来了。
客人带着礼上门,好歹要吃杯茶,杨氏这边刚热上茶水,曹居廷那头就遣了丫鬟婆子把东西安置好。
两三杯茶下肚,曹居廷将真正来意道出。
他在府学数载,熟门熟路打算领着江淮去见先生,到时候虽不能进入府学,却也能有名师指点。杨氏虽纳闷知府的热情,却也听的出这话不是埋汰她的,断不会拒绝,道了谢就唤来江淮让他们自个熟悉。
说来这院里是有书房,可还没收拾干净,自然不能待客。曹居廷也不嫌弃,堂屋里就与江淮你一言我一语的谈及举业,不知说到哪段,曹居廷一脸感怀,叹道:“屈于小小私塾,难得左淮能有这番真知灼见。”
江淮看着他喜不自胜的样子,沉默下来。
曹居廷是真心实意的夸奖:“寒窗苦读十余载,一朝鲤鱼跃龙门,可做得的又有几人?家父同你一般出身,同年识得百余人,而今其中多数泯然众人。不知是哪位先生有这等慧眼,改日一定前去拜访。”
江淮:……
若你知道那人是前太傅之子,还能说出这话么?
杨氏听二人互捧差点没耳朵生茧,心道这做学问就是不一般,夸一处还能夸出七八种花样来。等二人去拜访先生,说晌午回来用饭,杨氏盘算去买些新鲜菜,再叫阿宁添个点心甜嘴。
周宜宁一听知府家的公子带礼上门,只道是江淮运气确实不错,一路有贵人相助。
她随杨氏出了屋子才发现家里多了几张陌生面孔,多是青葱年纪的丫鬟,旁边还有几个擦着汗的小厮。
一众曹府下人见了她眼前一亮,先前的江公子已经让人惊叹,没成想这小姑娘更甚几分颜色。
周宜宁提着箩筐,扫了一圈众人:“有谁熟悉此地的?”
居左的丫鬟上前一步,见她手里提着东西,行礼问道:“奴婢识得,姑娘可是要去集市?”
“嗯,买些新鲜菜。”周宜宁让杨氏先将灶屋给热起来,提脚往门口走去。
“姑娘留步,这些事情交与奴婢们去做便是,离府前夫人赏了银子,专程让奴婢去酒楼定一桌送来,不好让姑娘再破费。”那丫鬟低眉顺眼的,从袖口抖落出一个精致的荷包。
这么周到。
穿来也有不少时日,她也不是当初那个一窍不通的。
周宜宁蹙了蹙眉,客人上门,不仅带了礼还自备吃食,这话说出去,她没什么,只江淮还怎么做人?
那丫鬟听着没声,柔声道:“少爷吃惯了府里的膳食,去到外边,夫人也不放心,还请姑娘谅解。”
这一下下的软刀子,合着是瞧不上她们呢?
周宜宁又觉得不对,若曹安民看不起她们,大可放他们在江州不管不问就是,有了审吴勇那出,应不会上门打脸。
周宜宁反应过来,抬眼看她:“你倒是个贴心的,叫什么名?”
“奴婢翠兰。”翠兰眼里划过一丝不屑,面上不显。
她那一身穿着在一种丫鬟里确是拔尖,头上顶着银钗,想来是主家身边有脸面的大丫鬟。
周宜宁面无表情点点头:“贵夫人既不放心,那就不留曹少爷用膳了,东西你们怎么拿来的就怎么抬回去。”
说罢,不给那丫鬟一丝辩解的机会,转身就去灶屋找杨氏把缘由说了一遍。她有些忐忑,她是个不愿意委曲求全的,况且又不是曹知府本意,即便知道也只会怪到他自个后宅里去,所以她不怕。可到底人与人不一样,万一杨氏想着与曹知府交好呢?
没想到杨氏听完愣了半晌,猛地起身就把灶底下染着的柴火用烧火棍给挑了出来,浇灭了后攥在手上往外走。
院子里翠兰还心急呢,粗野丫头!一两句话就真动了气,真真是上不得台面。
旁边几个年岁小些的丫鬟还连声问呢,这东西真要送回去?可送出去的东西哪有拿回来的道理,就是老爷这次越过夫人直接置办了这些东西,已经显出这户人家的不一样来。
东西样样不贵,俱都是实用的。
真按原样抬回去不是免不得一顿罚。
就在众人终于有些害怕的时候,杨氏攥着柴木出来了。
翠兰面色一喜,小丫头不懂人情世故也罢了,杨氏总该是好说话的,她还不信这户人家真舍得将那些东西还回去。
只她还没张嘴,杨氏就把那根柴往地上一扔:“这官宦人家的柴就是金贵,到我这灶屋来还闹水土不服呢,烧不透也用不上的,赶紧,都给我原原本本抬回去。”
她眼一斜,紧紧盯着靠的最前的翠兰:“见着你们少爷说一声,赶紧叫我儿家来,这外面不三不四的人多了去,我也不放心的很。”
翠兰气的脸一阵红一阵白,觉得受到莫大屈辱,掩着泪被那些个丫鬟围着出了门。小厮叫苦不迭,又把东西扛回木板车上送回府去。
且不说曹安民看到那些是什么反应,周宜宁惊住了,杨氏那么个精打细算的人,居然能做出这种举动,无异于是得罪人的。
她刚想问,就听杨氏呸了一口吐在地上:“咱家饭菜皇上吃了都说香,她一个丫鬟吆三喝四的,甚么东西!”
周宜宁:……
原来是皇上给您老的勇气,打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