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吃不饱还谈什么出力气干活,周宜宁对早饭很是看重,她早早去新置办的宅子亲自下厨做了满桌的菜,绿菜叶居多,油腻的吃多未免闹肚子,再一个长久下来,身材变形和肠胃不适也是可以预见的。---
芝莲和珠月对身份极在意,坚决不与主子同吃,挨着主家后头自个搭张小桌子,邀葛婶子一并坐下。
汤勇被孤立地坐小板凳,端着碗吃饭,每回够一筷子菜,就被芝莲和珠月那凌厉的眼神逼得又缩回去。
堂堂八尺男儿,憋屈地挪脚都费劲。
他也不知咋的,两个宫女突然开始排挤他,可这话偏又不能明着说。
杨氏看她们一眼,心里不知道啥滋味。要说宫里头来的,瞧瞧,做起事来就是有分寸,但十几年没见过这等阵仗,看得心里虚起来没底子。
算算日子,自打阿宁从鬼门关走那一遭至今,时日不长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她不经心地拿起碗筷,琢磨着难道广乐寺僧人说的阿宁命里的贵人就是皇上?要真是倒霉在前头十几年,正经是件好事,往后只能越过越好,越过越有盼头。
饭吃到一半,齐氏带着大妞二妞来了,杨氏招呼他们同桌坐下。本就是照着所有人的饭量安排的,三人落座倒也不显得菜少。
杨氏那边和齐氏聊关于重新修整院子的事宜,周宜宁对这方面一窍不通就没搭话。她抬头,刚巧看到大妞眼圈浮肿似的一片红。
“大妞受甚委屈了?瞧着是哭过的。”
大妞慌忙用袖子遮掩,齐氏听得心头发酸,可家丑不好外扬,就说她昨儿夜里可能水喝多了浮肿,早起揉了半晌遂才发红。
杨氏精于世故,瞅了两眼觉得喝水绝喝不成这样:“怎的,还跟我客套?有甚事就说说,别窝到最后委屈自个孩子。”
“没……”
二妞来的路上一直撇着嘴,这会儿看看她娘和她姐,憋不住就说了句还不是她奶问娘和阿姐要银子。
“要啥银子?”杨氏转头看齐氏,“昨儿阿宁不是给你结了月钱,你没交过去还是你婆婆嫌少?”
齐氏连忙摇头,说江州做掌柜的有几个能拿二两月银的,绝不少的,且昨晚回去就上交了。
“那怎还问你要?”
齐氏羞于开口,大妞突然抬头,咬着牙说:“昨晚阿奶问娘要去月钱以后,一分没给我们留,她倒是不担心我和娘在外头怎么吃喝。这也就罢了,阿奶还说我跟着娘在铺里头做工,怎么也该得一两银子,若是东家不出这份钱,以后就不叫我出门。”
齐氏立刻表态说不能顺着老太太的意思,她们也知廉耻,不会这样做。
杨氏没说话。
她能说啥?人家里头的事,不能光看着老婆子张口闭嘴就是银两。且说大妞确实能干,这不迁居也跑进跑出干得没歇过,就是给银子也是应当的。
可让她叫周宜宁拿银子出来又张不开嘴。---
阿宁这是做好事呢,就是再怎么个亲近关系,这年头谁肯把吃饭的本事随便教人的,能到这地步还管吃管住,往府城里看都是头一份。且大妞付出的是体力,再雇个小厮上铺里来也不用一两啊。
这么一想,杨氏都想叫大妞家去吧,明着是周宜宁这头吃力不讨好,现下还落埋怨了。
杨氏表情一变,齐氏母女心里顿时一紧,忙转了视线看向周宜宁。
且看她皱眉,问:“大妞祖母这么缺钱,是家里有什么大的花用?”
齐氏脸色难看,到这地步了还有甚好藏着的。既然都要扯开说,倒不如前因后果一齐捋了。
原是庄家以前日子过的不富裕,也就城里有处祖传的老宅罢了。因着没旁的亲戚也没耕地,过的甚至比府城里许多人家都苦。
齐氏是江州底下平湖县人,娘家离得很远,当时嫁给庄一贤前他不过就是个秀才。
可防不住上门提亲的媒婆嘴厉害。
说庄秀才虽然家境算不得富裕但到底容貌俊朗,再加上惯会读书,日后肯定考个举人进士改换门庭,到时候就富贵了。
媒婆的嘴,骗人的鬼。齐氏的爹娘盼着女儿嫁得好,虽离得不近,有事也不方便照料,但听说是嫁去府城享福日后说不准就是官夫人,等第三日媒婆来探口风的时候就答应了。下聘的时候,庄家就给了一两银子,说庄一贤要预备赶考,这会儿先把人抬进家门,让小两口先熟悉熟悉才是。
齐氏爹娘虽觉得不对劲,但又怕庄一贤真考上举人又看不上自家闺女,到底答应下来。
嫁进去之后,齐氏所有的幻想几乎是在顷刻间幻灭,婆母刻薄,公爹是早就没了的。相公那头读书练字她也根本看不懂,拿捏不出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只一样,她算是认得清了,庄家很穷。
就这样,婆母时常找借口说要杀鸡给她男人补身子补营养让她出银子。几年下来庄一贤确是考上举人,可齐氏嫁妆也跟着被掏空,原本浅薄的家底在科举那口黑不见底的深渊里差点直接归零。
齐氏当年只得一女,生怕被休回娘家,对上厉害的婆母还不是任王氏说一不二?
她就开始在外头找活干,就是怀着二妞的时候也不停歇,也因着这个亏损了身子。诞下二妞后,王氏几乎变本加厉。
齐氏也不是没争取过,她抱怨的时庄一贤怎说的?
时至今日,她还记得庄一贤眼都不抬,头埋在书堆里说,儿媳孝顺婆母是应当的,就是他娘有甚过激的也是因着她肚子不争气,不想忍着就自个滚回娘家去。再要不生个儿子出来,他娘一准改了态度。
一个人若是长期处于被洗脑的状态,会怎么做也就不言而喻,她还真就期待上了。直到庄一贤进京赶考前她终于又有了,好不容易怀上,齐氏不顾王氏冰冷的眼刀子,揣着孕肚歇在家里,想着自个这胎生个男娃,她男人再考个进士,可不是双喜临门?
可坏就坏在王氏那人催她出去挣钱,见天嚷嚷家里米缸都要见底了,再要么就是让她掏银子出来,说她胆敢在家待着,定是藏私开小灶。
有一回庄一贤的家书送来,信上说他在京城盘缠用得差不多了,还需二十两银子。
王氏一直怀疑齐氏有私房,想逼一逼遂发作一场,拽着她的手往门外赶,说家里不养吃白饭的闲人。这一拽,累的齐氏磕在门坎直接摔了一跤,当场见红,大妞慌忙之中请来大夫和稳婆。经了一夜救治,齐氏虽去了半条命,到底人还在。
听稳婆说,孩子没了,拽出来的时候瞧着是个男婴。
经这事后齐氏被打击得不清,恨不得撕了王氏,可王氏回回眼前一黑就晕过去,醒来就哭哭啼啼让齐氏赔她金孙,骂完就捂着胸口说自个被气病了,要她好吃好喝伺候。
庄一贤投湖自尽的消息一传回来,王氏更是气焰嚣张,指着她鼻子骂她断了老庄家的香火。
这一段说下来,齐氏脸色都白了:“许是那时候落下病根,遂每月都要吃些金贵的药材,花用不老少。”
周宜宁在她说到一半的时候就彻底傻眼了。
前世她看新闻娱报已算见识过不少极品,听到这,才晓得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是把齐氏当儿媳看,还是当能挣钱的畜生看?
段数也高,自个弄没了庄家唯一一个男孙,还能理直气壮装病躲过去再栽给儿媳,这就是吃准了齐氏不敢回嘴。
杨氏从头至尾绷着脸,饭也不吃了:“我怎听着不像人干的事?你为庄家男人守寡,还奉养老娘已经不容易,传出去这还是个美名!又不是孝敬少了她还这般嚣张?就不怕你哪天横了心改嫁出去?她就是攥着大妞二妞不撒手,你就放着任她揉圆搓扁?拿捏不死你!”
齐氏被说的羞愧难当,杨氏缓了口气问她爹娘知道这事儿不?
齐氏摇头,说她家爹娘给两个兄弟分了家,现在跟着大哥过日子,她再回去不像样子。别的不说,她还得估计爹娘的脸面,这岁数即便是守寡回去,传出去都丢脸的很。
周宜宁拿了主意:“既然这样别回去也好,往后我就陪娘住在这,铺子两间屋,齐婶儿你带着大妞二妞一起将就睡吧。”
杨氏皱着眉也嗯一声,扫了一圈众人,掷地有声:“一两银子谁都不准给,对这种人就是不能退让一步。回头大妞安生待铺里头,我看她敢不敢舍了老脸皮上门来要!”
齐氏大妞二人眼眶红红的,就连一旁伺候的丫鬟婆子都觉得心酸,这事儿也就是没摊到自个头上,若真应对上了,她们会不会是下一个齐氏?
最后齐氏怕她一个孤寡老人自个在老宅里真犯个病没人晓得,让二妞先陪着,有要紧事儿就上铺里来找她们。二妞没有不应的,只说自己在老宅做绣花,也不觉得无聊。
本以为这桩事早上算了了,谁知进到晌午,杨氏和周宜宁并两个丫鬟出去买菜,还没走出胡同口,已经被擦肩而过的人用异样的眼光扫了个彻底。
芝莲是生面孔,得了周宜宁的眼神,立刻就绕了个弯,回头找到遇见的头一个妇人,问她怎么了。
妇人看见她们一起并肩同行,这会儿自然不肯说。
芝莲嘴巧,故作一脸忧心:“哪能是一伙的?原是我主家小姐想来买点心,觅春斋这几日不是歇店闭门么,这才让我找来,看你们都不待见这家的我心里发毛呀。要是这觅春斋有甚不好的,我可不敢买,免得回头吃挂落。”
那妇人一听这,立刻让她赶紧别买了,那是个黑店!
问她怎么个黑法?
“你来晚一步,前头有个老太太就坐胡同口哭,说她命苦,男人走得早,中举的儿子前几年也没了,就剩个守寡的儿媳和俩孙女。”
“这跟觅春斋有甚关系?”
“你这丫头咋这么心急?我不还没说完吗。后头就说到她儿媳跟铺里做掌柜的,谁想觅春斋那头的东家把她大孙女也找去干活,还不给工钱,日日不叫她们回去,就剩她一个老人在家里和一个七岁的女孩。今儿一早,她两个孙女都被儿媳拐跑了。要我说那儿媳也是个拎不清的,放老人在家里不怕出个什么事?这觅春斋也不是好东西,点心卖老贵,赚得也不缺这一二两银子,咋就能这么做呢?都是乡里乡亲的,亏不亏心!”
“有这事儿?”芝莲心底生怒,脸上却惊疑不定,“那老太太人呢?”
“去旁边那胡同了,她说要么觅春斋还人,要么就比着别人家的付工钱。”
芝莲把这话原原本本地带到以后,差点没把杨氏气出个好歹来,顺了气儿就要冲出去找王氏算账。
周宜宁抓着杨氏的胳膊,冷着脸看芝莲:“把齐婶儿大妞二妞喊来,再从我柜子里拿三十两银子。”
芝莲不敢多问,提着裙摆就往家跑去。
杨氏一甩手,问她真以为用银子堵住那老虔婆的嘴?
周宜宁又让珠月去外头打听打听王氏现在人在哪,回头应杨氏的话:“哪能呢?银子要是能堵住这种人的嘴,齐婶儿那嫁妆见底的时候她就该闭嘴了,这是想拿捏咱家呢。”
杨氏生着气一时捋不顺道理,问她怎么回事。
周宜宁看胡同口:“她自个上门来要银子,我大可不给。可若是为了铺子的名声,我给不给就不成问题,给多给少,说不准还得她定呢。”
眼看周宜宁还有心思先去买菜,杨氏更是急眼:“她要是狮子大开口怎办,当真就让她作下去?”
周宜宁踮着脚尖,对着杨氏侧边一阵咬耳朵,好些时候才重新站稳。
杨氏听完第一反应仔仔细细上下打量一番周宜宁:“就你这心思,后两年真蹦哒到宫里头娘也用不着瞎操心了。”
周宜宁心里发虚。
王氏不过一个后宅老妇,要说手段也就以孝道压服人,只要齐氏愿意豁出脸面,王氏这算盘可就白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