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宜宁闻声望去,东边围着的人圈不知何时开了道口子,那处三五人正卸力下马。---
领头的对后头人吩咐几句,让他们先回客栈,把马料给备足,在江州歇几天再回去。说罢,他牵着缰绳走到近前,看着周宜宁。
“听外边说,姑娘就是觅春斋的东家?”
杨氏伸手一拉把周宜宁带到身后,一副护犊子的样:“什么事?”
那人晓得这边刚闹过事,眼前这对母女大约是受了惊,赶紧解释。
他名叫张珣,江南来的货商。
前几月他在江南结识一个中人,席间二人酣饮畅谈。得知北边地广物稀,他若是能把江南的时兴物件并一些特产运过去定能赚一笔。再就是番邦那处,若是能疏通开,富贵日子就指日可待了。
行商哪有不爱钱的?张珣招呼兄弟前来江州已有月余,前段日子他带着荣庆的松花糕去拜访中人结果栽了跟头,回头买下她家点心居然结识了番邦人。
说到这,张珣扫了一圈众人,不往下说,只道是看见觅春斋大门紧闭,往这来找客栈正巧碰上她,问近几日能不能多订一批点心让他带回江南,价钱上也想低一些。
听这番描述反倒让她想起去曹府那次,齐氏说铺里来了一群货商,与张珣此人的经历倒是相像。
周宜宁嘴角微颤,没想到他居然因祸得福,还将功劳扣在点心上头。
要一批点心顶多费些时日,价钱上……
早前她想过铺里点心价标的太高,起初只打算卖给富商和豪绅。可眼下看来,吃的起的人家也不敢经常采买。
根据市场调整价格才能走得长远,降价就势在必行。
可降价也讲究技巧,降多少,降多久,如何才能不损害与老顾客之间的情谊。她前世只顾着后厨房,哪晓得这些,现在免不得要自个琢磨出一条道。
遂思虑了许久才有主意,却苦于没有机会说出去,经过王氏这一闹,搭上张珣的突然出现倒是个机会。
周宜宁向来不是个会怯场的,她让货商明日去铺里商谈,转脸对着周围百姓说,以前觅春斋只她一人,费时费力,做点心卖得是手艺,免不得贵一些。
往后除了大妞,还要在府城里再招两个学徒,等这些人学成开始顶上她的位置,点心价格自然会往下降。---
说完,还瞥了眼王氏。
“点心不比酿酒斟茶,揉面调料任何一个步骤都出不得错。今儿这话是解释给乡亲们听,莫要再像某些人以为的,仿佛价钱高就是吃喝人血似的,我担不起,觅春斋也担不起。”
告别了张珣,周宜宁扶着杨氏,一行人回了胡同。
外头天热,杨氏汗流浃背的坐在院里阴凉处,芝莲用冷水拧了帕子给她擦脸,珠月搭了小桌子,倒上茶水。
杨氏这会儿觉得自己比高门大院里的老夫人也不差甚了,瞧瞧,如花似玉的丫头陪着。她喝了口凉茶,先说了一阵大妞的情况,女人家脸上没伤着,以后就不难办。
这回受了拳脚但能摆脱王氏也是值得的,就怕外人说齐氏不孝。庄家就剩个老太太,她还把俩孙女都带走,这不是要逼死人吗?
周宜宁犹豫了下,问芝莲珠月,她俩是从京城来的,有没有听说过孟家。
芝莲与珠月对视一眼,不明所以:“若主子问起旁人,奴婢大约是要摇头的。可巧宫里的孟贵人出自孟家,奴婢不免知道的清楚些。”
杨氏问她,什么是贵人。
芝莲缓缓道来,后宫里分三六九等,皇后自是母仪天下的那一挂。后头最得宠的封贵妃,其次是妃、昭仪、婕妤、美人、才人,再往下就是贵人。
孟贵人是孟家二房的嫡小姐,性子骄横。因后宫无主,皇上又极少招寝,没甚特别受宠的妃嫔,仗着娘家的势力也算横行霸道。
可要说言行无状也不至于,这位孟贵人看碟下菜的本事不小,但凡品阶比她高的,小嘴跟抹了蜜似的一口一个姐姐。比她低的,她又只处罚其贴身奴才,挑不出大错。
杨氏听得津津有味,周宜宁摆手打断:“说这些没用的做什么,孟家呢?”
没用?
芝莲懵了,主子问这话难道不是想了解宫里头的情况吗?可她不敢这么说,说就是揣测主子的想法,那是不敬。
“孟家二房老爷位居三品大理寺卿,为官清明得百姓爱戴。大房三房势颓,外放离京。奴婢只晓得这些……”
珠月想了想,道:“奴婢倒是记得孟家二房还有位庶出的小姐,只听说她守寡,后来嫁了寒门进士,二人情比金坚,还曾在京郊湖畔引来了鸳鸯。”
周宜宁茶也喝不下去了,对杨氏说从汤勇那听来的传闻。
杨氏差点没从椅子上跳起来:“啥?他没死?”
“不仅没死,还娶了孟家那位庶出小姐。”周宜宁皱眉,“娘,你说王氏知道这事儿么?”
杨氏随嘴一抹说肯定晓得,说完她又觉得不对劲。
王氏那样贪财的人,要是儿子有了出息还不得连夜奔到京城去?
除非是有什么顾忌。
半晌,杨氏大约觉得明白了,从王氏的这人说起。
“王氏那样喜欢拿捏人的性子,可不得把东西都掌握在手心里?放她去京城,人生地不熟的,儿子娶的又是高门大户家的小姐,她去过日子哪是做婆婆的?没准还得看儿媳妇脸色度日,她能忍得住?再有,你看齐氏今儿那性子多烈?平时瞧不出来啊。没准以前爆发过,王氏怕齐氏也追到京城里头坏事,可不就自愿留下了么。”
别说,这话挺准。
当年齐氏晓得儿子没了以后确是和王氏这样拼过命,可后来王氏装病躲了过去,更不敢去京城了。
这事糟心,杨氏说罢,让周宜宁别去齐氏跟头多这个嘴。万一齐氏铁了心真去京城,那不是有去无回吗?
旁边芝莲还应着说大理寺多数管刑狱,尤其孟家二老爷还是那里头官员之首,真闹起来只能吃哑巴亏。更惨点齐氏可能回不到江州人就没了,可庄一贤还能装得好好的。
周宜宁答应下来,她本也没打算与齐氏说这个,只庄一贤那人确实恶心,从说起这件事她眉头就没松过。
临近天黑,齐氏带着大妞二妞回来了,汤勇人没在,齐氏说他人好热心肠,帮着她把行李先放到铺里去了。
杨氏挑眼看她:“大妞身子怎么样,伤得重不重?衙门那头去过了?”
“大妞去医馆看了,开了汤药回来,说本来就瘦弱,现在这样一折腾以后少不得要多补一补。”杨氏嗓子哑,说出来断断续续的,她索性不多话,把两张盖了官印的文书并一份借据拿出来。
借据上白纸黑字写明三十两银子,用月钱偿还,杨氏早在衙门里摁了指印,这会儿她递给周宜宁,只要她也写个名或是摁指印,就算生效。
这院子里没谁外号是冤大头,周宜宁自然收了借据。
齐氏摊开两张文书。
“这上头是淮哥儿写的,一份是放妻书,一份是说她们的。大妞二妞等出嫁后,每年送点节礼,并着今天给的三十两银子,就算交割干净了。”
杨氏点头,说这也好,舍点银子买一辈子,她又问,王氏能这么干脆立下字据?
大妞听得这话,脸上才有点笑模样:“阿奶进到县衙里头一直打摆子,后来江淮哥和知府大人一齐来的,她更怕了,让摁手印就摁。”
杨氏见她这样心疼得紧,让葛婶子把晚饭摆上桌,众人累了一天,胃口都不大好,用完饭就各自回房歇着了。
周宜宁下午出了不少汗,身上黏糊糊的,不洗澡哪能睡得着。去到净房,芝莲给她宽衣,珠月早早备好了水。
头一回这样不着片缕地被人瞧见,周宜宁羞耻地脸都红了。可没得办法,芝莲脸上全无笑意,反是认真的劝她:“主子,以后在宫里伺候您的人更多,就是皇上那也要……”
周宜宁脸红得发烫,恨不得整个脑袋沉进水里:“不要提他。”
芝莲看着水里的人儿,发丝沾水贴在面上,顿生娇媚之感。就这般,脸颊害羞得绯红,眼睛还眨巴眨巴的。皮肤在水下仿佛透着光,滑嫩的宛如豆腐。
芝莲心跳一顿,回头看看珠月,互相眼里皆是惊艳与惋惜。
这副模样她们看着有什么意思!
二人这会儿恨不得就这般一前一后抬着浴桶搬到皇上寝殿里……芝莲想着,脸也跟着红起来,后半程低着头给周宜宁洗的头发。
周宜宁被那样伺候地极舒服,临到躺在榻上,睡前还想着好像忘了点什么。
一整日被遗忘的江淮身在曹府,恰好与曹居廷告别。天色已晚,街上连打更的都没有,他借月光回到州学,想到今儿曹知府提醒的事,从桌案上抽出一个簿子,提笔写下。
庄一贤,背信弃义,抛弃妻子。
末了,在名字上画了个圈,标上小人二字。
墨汁未干,未免糊了书页,他用砚台压在正中,随后熄灯上塌。
月光入窗,隐隐照出同一页另外两个名。一个是刘云坤,旁边的字被一条黑线抹得看不真切,只名上小圈边写着,尸身已凉。
下方,曹居廷三字赫然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