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这场风波到底没折腾到三堰胡同,可没几日载着小皇帝私库的马车就到了周家门口。---
门是葛婶儿开的,她虚开了条缝,问谁啊?
外头人头戴斗笠身披蓑衣,腰间别着一把刀。那人掏出一块令牌说京城来的,问这里是周宅?
葛婶儿认不得令牌上的字,犹豫地点点头,听说人是来给周姑娘捎东西的,小两箱贵重物件,叫她喊个力气大的来搬。
周家里头论力气大的除开汤勇也没人了。
葛婶儿掩着门,往后头去喊人。
没一会儿门彻底大开,连戈抬头就瞧见往日行走御前都不苟言笑,朝里朝外令文人口诛笔伐的皇帝走狗,堂堂北镇抚使汤勇。这会儿身上穿着布衣额间流着汗,一手提个水桶,眼神阴鹜地看着他。
两人对视,连戈惊得一时忘记跪下见礼。
杨氏听着风声跟着出来,在后头闹不懂这是哪一出。想着总堵着门口也不叫事儿啊?她对着门口喊:“还提个桶干啥?不是有人送礼,还不赶快把人请进来,你收拾收拾东西往阿宁那屋抬过去。”
这一声虽不大,可到底语气粗,汤大人能受下这个?
连戈心里这么想,却看汤勇一转头换了张笑脸,对后头连声说好,然后回过头又是那脸要死不活的样。
“贵客,请吧。”
连戈听得背后满是冷汗,魂不守舍地站定在门口,心口泛凉。
这么小会功夫,他甚至开始回想自个儿家里有没做出伤天害理的事儿了。
京城也属于北地,皇上这回真不是借口让他送东西实则来送命的?可他细细一想,杀鸡焉用宰牛刀?汤大人手里死的都是贪官佞臣,他一个指挥使司下的小小百户值当他亲自动手?
万不能自己吓自己。
连戈深吸几口气,回头敲敲车舆。
史德佑撩起帘子往外一看这光景,连忙下来。葛婶儿也是头一回接待京城里来的,她多看了两眼,随后领着人往里走。
要说连戈方才惊了神,这回看见院里一派生活气也安稳下来。平时在宫里走习惯了,这会儿看见周宅只觉着真小,也不像京城里头高门大院里丫鬟婆子成群。
皇上私下要赏的人就住在这儿?
不说他,史德佑脸上的忐忑呼之欲出,路上颠簸出来的那点脾气早磨没了。
杨氏坐在堂屋里等了一阵,总算把人给等来,听那姓连的侍卫说道一阵是从宫里来送赏的,她琢磨是不是要去灶屋把阿宁叫来,却见人迈着门槛来了。www.dizhu.org
史德佑常年在御膳房做惯了的老师傅,哪个嫔妃娘娘跟前得脸的大宫女没见过?
他就眼睁睁看着前儿伺候在太后跟前的芝莲,一眼不错地伺候着那小姑娘。人还没坐下,就从堂屋后头拿来了软垫搁在椅上。小姑娘屁股刚沾上,茶水又斟好了,真是丁点不用沾手就能张嘴吃喝。
芝莲是当真高兴极了,前儿送出去的信这就得了回复,还是带着赏一并送到的。
这正说明姑娘在皇上心里与旁人不同,单是这份受宠的劲头,往后进了宫日子便不会过差了。
眼见小姑娘并无惊慌错乱还一脸怡然自得地受着,史德佑和连戈面面相觑,都看到对方一脸茫然的蠢样。
太后跟前的人去到皇上面前都有几分薄面,在深宫摸爬滚打数年一朝打到泥里,能不心生怨恨?使几个绊子这位姑娘哪还能承宠,不折在外头就算得上好,这出是故意做出来看的?
再看看那位小主子,确是让人惊艳,可来前儿不听说周家姑娘是县城小门小户里的?瞧瞧那做派,那举止,那眉眼一抬一落的,当真不是哪户娇养在外头的大家闺秀???
史德佑老脸颤了颤,态度更是谦恭,连戈想的就更多。
旁的不说,见这样哪里还猜不到为啥会看见汤勇?宫女伺候着,外头还有个北镇抚使看大门,这地儿小是小可瞅着太吓人。
这配置再添个教养嬷嬷可就是黄金组合。
可皇上既然没赏,自然是他的道理。
本来也是皇帝开的私库,犯不上还带着圣旨来派赏,遂规矩不多。再加进门后的连番冲击,杨氏问什么连戈就答什么,半点不敢虚晃,甚至还有点讨好的意思。
听到史德佑是圣上指派来学手艺的,周宜宁还多看他两眼。她会做新鲜吃食得益于前世,点心也是一个道理,可她会做并不代表她会教人。大妞在她手底下干了也有一月,可怎么学都差点意思。
皇上这个旨意倒是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这么一想周宜宁就顾不上其他,等连戈那头说完,道了谢就让史德佑跟她进灶屋。这么段路她也摸清了这位御厨到底来学什么,一道臭豆腐罢了。
杨氏上了年纪本就口味重,爱吃咸辣,臭豆腐闻着虽臭可吃着香很合她口味。邙县那回杨氏吃过转头就给惦记上,正巧周宜宁近日闲来无事也就做了两屉。她领史德佑转了一圈,细细地讲解每一道步骤,边说还揭开盖子让他瞧一眼。
史德佑从最初的质疑听到津津有味,再想他做的那碟糖豆腐,心里不知什么滋味。
周宜宁不是个喜欢让人吃亏的性子,她既然有事相求就会尽力弥补,这会儿她卷起袖子露出白白的一截手臂,边上芝莲将锅上烧烫的水盛出一盆来,兑好井水试完水温才端给她洗手。
既然要引人上钩,自然得出点力气。
幸而前几日在指点大妞,前头做的酒心子还有剩,她去柜子边抬脚拿了材料,回来开始揉面。
史德佑又不是瞎的,往前凑了几步,问她做的什么?
芝莲心疼这几日主子忙的脚不沾地,回头眼一横:“史大人,您这脚还是往后落一步,再向前走会传到谁耳里就不是奴婢能说的了。”
还能传到谁耳里?
史德佑慢慢的,慎重地往后退了一步,隔着一个缸子的距离看着。
周宜宁瞥了眼芝莲,见她难得嘟着嘴就没说什么,边做边给史德佑讲解起来,蒸、烤一如既往的工序,瞧着似是不复杂,史德佑琢磨着味道应该不错。光瞧那面揉的,摁个指印下去还能弹回来,非是一两年的功底做不出这样。
等到热烘烘的松花糕出炉放凉,芝莲端着小碟子送到史德佑面前,冷眼看他。
“这碟子叫什么?”
“松花酿酒,其实就是松花糕,里头埋个酒心儿。”
史德佑一口了大半,尝着新鲜的酒味就晓得里头的门道不一样,原因就出在馅料上。可馅料是现成的,这种独门手艺谁能轻易与外人说的?他好歹当了几十年厨子,晓得这个重要性,再加上听说这周姑娘是开点心铺的,没准是人祖传的方子,就更不好开口问。
没想周宜宁卸下围裙,扭头问他味道怎么样:“史大人有兴趣学么?”
史德佑正回味呢,乍一听以为耳朵进风,问她学什么?
“松花糕呀。”
周宜宁掰着指头报了一串中式西式的点心名,每样挑着重点讲了一下配料,这回不止史德佑,连迈步子进来的杨氏听得都直吸溜口水。
“你说的那些东西咋没见你做过?”
周宜宁心里咯噔一声:“先前在铺里尝试好了回头还没来及做,娘您要吃不?我现在给您做两道。”
杨氏是真不客气,一摆手问她要啥材料,回头就让葛婶儿去买。
听到灶屋的动静,不止葛婶儿来了,后头还跟着一串小萝卜头。除开虎妞是住在周家的旁的都是学徒,偶尔来听听周宜宁的指点。大妞满眼的兴奋,她不止想吃还想学,虽然手艺还不到家,可提前看看总归有点底子。
周宜宁被满屋子人用可怜巴巴的神情打量着,只得叹口气,让葛婶儿出去买好料顺带把铺子地窖里的瓶瓶罐罐也拿来。
那些多是她费老鼻子劲儿鼓捣的一些乳品,包括一小盒的冰淇淋,这会儿给小孩做些甜嘴的正合适。
前面的功夫果然没白花,做起东西来也省事不少。
即便这样,大半上午还是被耗在灶屋里头。等蛋糕烤出来,周宜宁揭开小铁盒的盖,用勺挖出冰淇淋给蛋糕表面刷了一层,虽然坑坑洼洼不大好看,但到底味儿够醇香。
等把蛋糕切开端到堂屋里,一人分出一碟,就连下人的份都有。
杨氏手拿着一块往嘴里一送,外头一层不晓得什么冰凉爽口,还甜丝丝的,吃进去又细又滑还不腻。孩子们瞧她说道这外头,纷纷咬一小口进去,登时眼都直了。
一小块虽不够吃,尝个味倒是足足的。
杨氏摆手:“想吃?想吃以后自个儿学着做。这天都快黑了,你们留下用饭等人来接,都出去玩去吧。”
大妞晓得杨婶儿撇开他们是有话说,领着头带虎妞等孩子们出去。
杨氏不拘着下人都在,先问她这东西好不好做?是不是要拿去卖?
周宜宁倒是没想过,这东西做起来工序复杂又存不住多少时候,真要卖起来价肯定不低,不过这个天肯定有市场。
杨氏向来不管铺里灶上的事,听她这么说就罢了。
周宜宁想着要钓鱼儿,这饵都下了也该收杆,遂她问史德佑要不要学这个?还有别的手艺,只要他不外传,学成后负责教给小学徒就算完。
御厨做出来的东西都是送进宫里贵人嘴里,这等重任之下必然会有些措施,譬如一家老小必定在皇城根下被监管着。
周宜宁在灶屋里听芝莲说起这个,才丁点不担心。
史德佑懵了大半晌才回过神,抹了把脸。
这等砸在脸上的好事儿,他能不应??甭说教几个学徒沾沾手的事,就是十几个,几十个都成!
院子里,汤勇吃完了还意味尤尽,余光扫了扫连戈:“好吃吧?主子每天都做,这味儿,啧,京城里谁家有这手艺?”
连戈低下头,还在回味那个凉口的甜品,一时忘了分寸。
他下意识道:“汤大人这么有口福,皇上听着恐怕都要羡慕。”
汤勇脸上的笑意瞬间皴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