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几日连戈在周家和史德佑的欢送中,心情复杂地驾上马车动身回京。---京卫指挥使司里他这样得令出去办差的不在少数,离京前夕必要跟指挥佥事面前定下归期。
他算算日子也该回了。
往年离京不管搁外边待多久,回来还跟没出去一样吃嘛嘛香,散值后更是跟兄弟们勾肩搭背地寻摸一处喝酒吃肉。但这回不同。他离城门老远就觉着心头一丝空落落的,要说近乡情怯也不是,他一砸吧嘴又念起周姑娘做的那些东西。
同样的材料每回做出来却不是一个花样,就他不好甜口的都忍不住沾两嘴。
可人都回来了还想那个有啥用?连戈摇摇头,去驿站还了马车,背着卸下斗笠和蓑衣往家里去。
儿子归家,当娘的亲手下厨倒腾一桌好吃的,给父子俩满上酒,就看他们说话。连父晓得儿子差事机密,遂也不往那上头说,就问他路上顺不顺,有没有危险?
他连着数日好吃好喝的甭提多舒坦,能有啥危险?
连戈想了想没敢这么说,回过神才发现他娘连夹好几筷子菜到他碗里,满满当当的油光都快沿着饭滴了下去。
头前在周家养的嘴叼,这会儿他看得胃里一阵翻涌,到底忍不住站起来:“爹娘,宫里头还等着我去回话,误了时辰免不得挨几板子,饭留着我回来再用。”说完回房换好衣服,拿起佩刀往宫里去了。
宫里的事谁也耽搁不起,连母望着他背影叹了几声也没敢拦。得亏是没拦住,连戈出了门歪到一旁扶墙就吐,从树上摘两片叶子擦擦嘴,连喘好几口气才算把那口冒上来的酸气咽下去。
都换了官服,还能上哪去?
连戈抬头看天色还早,皇上应该还在御书房,这会儿子去恰好能赶上。他不过小小的小百户,想见皇上一旬堪堪能轮到一回。眼下他肩上担着责任,刚回京饭都来不及扒一口就去复命,要是能传到皇上耳里……倒是个表忠心的好机会。
到底日夜兼程磨人心力,连戈迈着沉重的步伐一路上慢吞吞的,走到宫门前的时候脑袋里想了两出戏都给否了,觉得太过刻意奉承不讨喜。
到了地方须得按规矩行事,递送完令牌,他揣回衣服兜里继续往前走。
皇宫侍卫足五百之数,哪个大门小桥都有人站岗,他见着几个眼熟的,侧眼看过去点头算是支会过,冷不丁想起那天院子里汤大人叮嘱他的话。
那会儿是他低头应了一嘴,说没准皇上还要羡慕汤勇。---
汤勇隔了许久,才伸手拍他肩头,一声长叹说他不懂道:“你在宫里低头弯腰数年,还没练出来怎么奉承人?”
“汤大人……您?”
“我教你几招,且听着。先说道说道你,这回皇上指派你出来给主子送赏一则是信任,二则是为了不引人注意,要不这等好差事哪轮得到你个百户?”
这话说的有道理,他点头,就说这回真是命好,轮他当值那天黄总管叫他进的御书房才得了这个差事。
汤勇那张脸天生就憨,笑起来更是人畜无害:“那就是了,皇上这会儿对主子上心,又指派你来就是想看个态度。”
“什么态度?”
“你跟这就是替皇上传话,四舍五入就是皇上的替身,主子要是待你好吃好喝,各种花样送到你这,岂不是说明主子她看重皇上?”
连戈当时吓得连忙想去捂汤勇的嘴,又不敢,来回看了身侧好几眼没发现旁人:“汤大人,这话怎能乱说?传出去咱俩都要抹脖子。”
皇上的人对他好?他有那命受着?
哪个男的都受不住心尖儿上宠着的人偏疼旁人,不肖说偏疼的是个男人,更不提被绿的那个是当朝天子。连戈吓得脸色青白,只是想了后果额边就淌下冷汗。
汤勇还咧嘴笑:“跟你这样,回京述职一张嘴都叭叭不开,皇上能听清都不惜得再听第二回。这样的事儿向来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你觉着皇上想听你说什么?听你说山河秀丽,边境太平,百姓安乐?皇上不是没长眼,旁的朝臣也不是没长嘴,须得你说?”
连戈当真没想到汤勇这憨厚老实的外表还有这口才,他恍惚之下就问,那皇上想听啥?
汤勇还真就一样样分析给他听:“皇上见不着人当然想听主子的事儿呗。就你面前这个点心,好吃吧?你可别跟皇上说我吃了,要是说都吃过就凸显不出他在主子心头独一无二的地位。就说主子独独做给你一人吃的,让你尝尝好晓得是个什么味,回头也好说给皇上听都是啥样的。”
“皇上……听了能不气?”
汤勇一脸肃容,沉声问他:“皇上器重你才派你来,你回头不说两句实话,配得起朝廷培养,皇上信任吗?”
这一声如当头棒喝,直接敲在连戈脑瓜上,敲得头破血流。
那肯定配不起。
说!必须得说!
汤勇指点他不过说一道,连戈进到御书房里一跪,原先的打算直接给膝盖头碰碎。他想了想,说哪道都不足以形容出周家姑娘的风采,干脆就硬着头皮把那些天吃进嘴巴的好东西一一吐了出来。
像那外头裹了冰淇淋的蛋糕、冬瓜蓉做的老婆饼,还有香喷喷的,切个断面里头就流出金灿灿馅儿的流沙包。
不知怎么的,他低着头越说越害怕,未免声音抖起来惊扰圣上,就放慢了速度说。
报了点心名字不算,他还一样样掰开揉碎的说味道。
“那冰淇淋,做法精妙,味道更是一绝。乳白凝脂状,入口冰凉,甜而不腻……”
“冬瓜角外酥里嫩,外边一层焦黄的酥皮轻轻一敲就裂,面饼干酥却又不失劲道,里头的馅儿更是醇香可口……”
等最后的流沙包也说完,连戈才打住嘴,夸赞周姑娘当真手艺绝佳。
他没敢抬头,就听见黄总管问周姑娘现在身子如何,近日可累着了?身边都有谁?
“前头送去伺候的芝莲珠月贴身照顾,周姑娘应是过得极舒坦,没甚不好的。原还收了三个点心铺的学徒,现在有史御厨在旁教导倒轻省不少……还有,后几日就是江州曹知府的生辰,周姑娘倒是挺上心。”
连戈想起汤勇说的,皇上该是想知道姑娘的态度,便又跟了句:“瞧周姑娘很喜欢皇上送去的赏赐,臣临行前,姑娘还遗憾不能前来谢恩。”
黄和听得这话觉得奇怪,以前打量周小姑娘不像这么个圆滑的人啊,能说出这话?他缩着脑袋往边上瞧了两眼,竟是不敢再问。
彼时兆云徂脸上蒙了一层淡淡的阴翳,他目光垂下,落在连戈脖颈间,只片刻便转向桌案奏折,上头还有他批复了一半的朱砂。
他自幼被锢在深宫,旁人所言是真是假过耳便知。
正因如此心里才生出根刺来,扎进肉里隐隐作痛。
他淡淡地道:“起身。”
连戈这才借着右手的力从地上站起,随后恭敬地弯腰退在一旁。没得皇上旨意,这御书房的门进得来便出不去,他不敢多想,只细细回味前头说的有没生错。
黄和担忧地出声:“皇上……”
兆云徂摆手,他神色趋于平静,甚至染上冷漠。
若她在江州安稳,有旁人照顾他自没有可担心的。却没想她心这么大,连学徒都招上了……这是要在那处生根?
他微微向后倚靠,抬眼看向窗外,一片红霞映在他眸中却掺了黑。
半晌,他才道:“退下吧。”
连戈心咚咚直跳,这会儿也晓得自己约莫是说错话。皇上放他走,他又岂敢留下,当即面色惊慌地朝外走。
黄和瞧见连侍卫走出去,外头宫人合上门,这才劝道:“皇上,您又何必呢?”
兆云徂脸色阴沉,冷眼望过去:“让她随朕回宫不肯,朕当是年幼使性子随她便是。而今再看从前小树秧苗现在在宫外枝繁叶茂,偏朕瞧不见。”
黄和:……
皇上这话让他怎么接?换作旁人,敢动摇圣心早该推到冷宫里头关紧闭了。可两地相隔千里,皇上又不发话去抓,这是要隔空骂人呢?
总磨下去也不叫个事儿,眼看都到用晚膳的时辰,黄和屈身道:“皇上,奴才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兆云徂看他。
没有表示就是能说。
黄和斟酌着道:“若皇上喜欢,纳进宫便是了,没得让周姑娘这般折腾的。旁的不提,就是外头长得再茂盛的树,一铲子也能栽回来,哪能还见天奔波去外头浇水,等人觊觎?”
往前朝看先帝就是如此,看上谁不就是一道圣旨的事?可先帝讲究一个你情我愿,只不显山不露水地差人去表示一番,姑娘的娘家父兄就赶上来表态了。
这法子省时省力。
尤其是周宜宁那样木鱼脑袋倔性子,眼瞅着还是个小姑娘心性,只要把人按进后宫里,没两年就能磨去脾气。
这番话黄和说罢,小心翼翼地抬头去看皇上的脸色。
兆云徂蓦然笑了。
黄和愣神片刻,忙道:“皇上您这是……”
兆云徂微微合上眼:“曹知府生辰将近,你且派人去送份礼。遇上左淮便传句话。若他懂了,就让他把人送来。”
“传什么?”
“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
黄和浑浑噩噩地走出御书房门走了有一段路才回过味儿来。
皇上这等身份地位万不可能去迁就别人,就是他自个儿愿意,朝臣百官也不乐意!
这么看,皇上就是那座山。
自然迁就的人就变成了周姑娘。
黄和一脸惊恐地站定在原地,回望御书房的位置,大热天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不过几月没见,皇上……这就等不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