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回答让张日山迟迟无法言语,如遭雷劈后的五感尽失般呆愣在原地:
他少年时追随佛爷离开东北,这些年早已远离本族是非,可张家那些吃人的规矩,他自幼年时便被耳提面命的牢刻在心。
张家极为注重血统,他作为棋盘宗内家后人,身有麒麟纯血,又是罕有的坤泽体质,按照族内规矩,要与纯血乾元婚配,保证张家麒麟血脉的的延续。
外家均为不完整的麒麟血,因故张家定下规矩:
严禁内家与外家相结合,有私自结合婚配者,视为混乱内外家的血统,是重罪,必遭到重罚。
这一刻,张日山意识到这段日子以来,他都试图粉饰太平用以安慰自己的假象,终是被击得粉碎:
他父母在曾经的族中内斗中亡故,在内家也已无亲眷,之后的这几十年来他因着佛爷的缘故,而始终为外家效力,也暗自未向内家主动坦白过分化后的性征,这些年来内家倒也从未过多干涉过此事,可如今他私自同佛爷结合,到底是触犯了张家的族规,没能侥幸的逃过此劫。
张日山此刻心下已经知晓 ,方才张家人到底给他喝了什么。
他已无需再问,只是心里悲恸难以自已。
身为张家人,终究便是生而为人最大的悲哀。
“松开他,仔细盯着,之后把结果告诉我便可。”主事人看着张日山的反应,也不再随意多说半个字,可却吩咐了那两人解开了张日山身上的束缚,说完后就离开了这间屋子。
张日山不解的看着两人将他松绑,对方才主事人的话也起了疑问:
什么结果?他们想要的结果是什么?
佛爷并非麒麟血,他与佛爷的骨肉血脉必然会是不完整的。
可主事人的话里却似乎另有他意。
但接下来张日山立刻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刚才被灌下去的药效开始发作,只一瞬,他身体里的力气被抽干到一丝不剩,直接软倒在了床上,浑身的体温迅速攀升,皮肤上的每个毛孔都好像要冒出火来,他难受的抓住了床单,拼命的喘息着,但连口腔里最后一点水分都在急速被风干:
“呜……”最令张日山恐惧的是他腹内也仿佛已燃起一团烈火,他难耐的呜咽着,用手捂住了小腹,清晰地感受到腹中胎儿的躁动不安,必然是已遭到了那药的毒害…
过高的温度很快烧的张日山神志不清,像一条被扔上了岸后失去水源的鱼,即将因缺水而窒息死亡,但仅存的一点意识都是被腹中的孩子牵动着,药毒似乎极大的刺激到了胎儿,引起阵阵从未有过的反应,腹部开始隐隐作痛,这种亲自感受着生命逝去的折磨,才让张日山觉得更为痛苦:
他无能,护不住他和佛爷的孩子…
遑论血统何其之重,这也不过是个无辜的孩子罢了。
却竟也不被容于这个世间…
张日山心中越发悲愤难填,忽得只觉得胸间涌上一腔热意,跟着吐出了一大口血来:
张日山无力的趴在床边,眼前仍视物不清,可却看得出,他方才吐出的血,全是黑色的,是…毒?
这时那始终冷眼旁观的两个张家随从才走了过来,查验了一下后,其中一人便出门去了。
“水…给我水……”张日山吐出毒血之后,身上的症状开始缓解好转,甚至连腹中的疼痛也消失了,这更是令他心里疑问重重,于是低声的向那张家人要起水来。
那个随从没有拒绝他,取了水来喂给了他,但才刚喝了没几口,就听到外面传来了些动静,像是不少人的脚步声,间或还有几许打斗之声!
张日山心里顿时燃起了一丝希望,是佛爷…一定是佛爷……
那张家随从必然也察觉到了,马上又将张日山的手绑住,接着便也冲出了房间。
张启山和尹南风耗费了不少精力才追查到了这栋郊区的宅子,并带着一众随从迅速闯入了屋内,很快见到了正站在厅内正中看似竟是在等他们的主谋:
“张启山,你来了。”
“我只问你,张日山在哪里?”张启山此刻似一头被激怒的凶兽,从踏入这里的一刻,身上涌动着爆发出的阿尔法信息素便疯狂肆虐,不给他人喘息的机会,他红着眼厉声发问。
“张日山?我想你应该是叫错了…我棋盘宗族谱上,好端端的记着他的名字,张白山。”但对方巍然不动,似乎丝毫不受张启山的影响,只是冷冷的哼笑了一声,看似顾左右而言他,实则却是道出了真实的身份。
“谁有闲工夫和你扯这个!快点把张日山交出来!否则别怪我们不客气!”尹南风对张家的事情并不知情,她恨不得掏出枪马上毙了这个劫犯,救出张日山,可话音才落,尚未行动,身边的佛爷居然喝住了她。
“南风!住手!”
“佛爷!你跟他废什么话!”尹南风吃惊的瞪大眼睛,不可置信更不能理解。
“你们先出去吧。”但接下来张启山更是下达了让这些人撤出的命令。
“什么?!张启山你疯了吗!张日山还在他们手里呢!”尹南风彻底的急了,她已经完全不知道张启山这是发什么疯。
“这是张家的事!你们外姓人没资格插手!都给我出去!”张启山转过头,紧蹙的浓眉间也是从未有过的凝重,他再一次以不可违抗的态度向尹南风言明确了他的指令。
“你要是救不出张日山,我一定跟你没完!”尹南风咬住嘴唇,用力地几乎要浸出血来,发红的眼眶里盛着热泪,恶狠狠的说完后,她才不甘心的带着一众人撤出了大门外。
空旷的大厅里顿时安静下来,只有张启山和那张家人静默对立,但片刻后是张启山先开了口:
“此事是我擅自为之,但实属情非得已,任何罪罚都由我一力承当,但请阁下放过日山。”
“张启山,你作为我族外家执法者,却与内家坤泽张白山私下结合,已是重罪。张白山腹中胎儿已被查验,是麒麟纯血,你偷盗族内至宝并擅自服用的罪名也已经坐实,本就罪无可赦,我身为棋盘宗宗主,必要严处此事,何来你一力承担便可了事一说?”张家主事人逐一道出了张启山的罪名,言语里也说出了事情的由来与真相。
“…族内规矩,我并非不知。但如若当时我不偷取至宝服用,便是大限将至,实在是为保命不得已为之。事已至此,我不求能独善其身,仍是只求宗主能放过日山,不要伤害到他和他腹中的孩子,稚子无辜,何况更是麒麟纯血…张家素有麒麟纯血至尊至贵之说,族内人不得私自擅惩,我想宗主你也不会不清楚吧?”张启山言辞之间道出为难之处,并处处退步忍让,为了张日山的安危又不得不暗自施压于张家人,一切都是为了护住张日山免受罪罚。
“张启山,你倒不愧对外家执法者的名号,把族内规矩吃的很透。但你偷盗血麟竭[1]之罪该怎么算?我现在便清楚的告诉你,如今就是得要张日山腹中纯血的胎儿用以做血麟竭的引子来偿。至于你,必得用血刑,把这与你身份不符的血放个干净才行。”对方听得出张启山在试图与他讨价还价,看似这些话是在服软求情,可骨子里还硬的很,这都令他颇为不快,挑了下眉,他冷酷无情的道出罪罚的狠毒手段。
“你!……”张启山气急,他自知此事是他理亏在先,本欲认罪领罚,可此人心肠如此毒辣,只逼得他克制不住的想要干脆出手,先把日山救出来再说。
“宗主!请宗主开恩!”可这时,厅内忽地响起了张日山的声音,只见他面色惨白,嘴角甚至挂着未干的血迹,步子狼狈又虚浮,不知他是怎么得以脱困的,又是听见了多少,但他整个人此刻已失了往日的神采与骄傲,直直地跪在了那棋盘宗宗主脚下。
“日山!”张启山心急的喊出人名,同时急忙将人来回上下打量着,只想确认他是否还平安。
“求宗主放过张启山!我自愿以腹中胎儿交换,血刑也请一并责罚在我身上,求您饶张启山一命。”张日山低垂着头,做足了哀求的姿态,尽管那请求之中所言的每个字都是锥心刺骨之痛,可语气中却没有丝毫的迟疑。
“张日山,你敢!”张启山岂能接受日山作出这种交换,心急之下只能高声呵斥他。
可张日山只是抬起头来,目光坚定决然的望向他,话语间的冷静令他此刻看起来完全变回了一个张家人:
“佛爷,我的命是属于您的,以命换命罢了,只要是为了您,日山没什么不敢的。”
“张日山!……”
“张启山, 你不如跟着他学学,你们老老实实一起认罪吧。”眼前此番情景,令那宗主颇有些得意的朝张启山嘲笑起来。
“我只想告诉你,今日就算你动了张日山,杀了我,也再制不出另一块血麟竭。”但张启山接下来的话,足以令对方失去脸上的笑意。
“张启山,你什么意思?死到临头吓唬我?!”
“据我所知,血麟竭真正的制作方法,内家和外家始终各执一方,只因这是族内要我们内外家相互牵制之故。你若只按照你们内家的方子去做,绝不会成功,那另一半方子我是知道的。只有我们相互合作,才能得到真正的血麟竭。”张启山却没理会对方不满的质疑,只是将他所知尽数相告。
“我凭什么信你。”但对方显然不肯就这样轻易的相信了张启山。
“我说的话是真是假,你心里自然有数。我也已说过,当初急于行此偷盗之事,实为不得已,此事因我而起,我愿拿出诚意作为弥补,如果你一味质疑,那最后的后果,也只是我们两败俱伤。”张启山的话说得滴水不漏,如此看来,倒完全像是有备而来,无形中还逆转了形势。
“张启山,你才当真是老奸巨猾。”这张家宗主已被说中心事,这时也失了几分之前虚张声势的威风,可嘴上仍不肯败下阵来。
“我这活了这么久的老东西,倒是当得起宗主这句美言了。”张启山勾起嘴角,坦然应对,也心知暂且化解了眼下的危机。
“佛爷……”张日山见那宗主已被佛爷暂时稳住,这才敢从跪地的姿势试图站起来,可他经历了今天这一天的折腾,早就快到了极限,根本没有力气能自己站起来了。
“好了,什么都不必说…等我带你回家。”佛爷上前一步把人搂在怀里,附在张日山耳边轻轻说着,随后他立刻让一直守在门外的尹南风等人小心的护住了张日山,便再去同那张家宗主私谈了。
一个小时候,张启山带着所有人安然无恙的离开了,证明他已经同张家宗主谈妥了条件。
坐在车里,张启山搂着依靠在他怀里已经沉沉睡去的人,眼神里却并未有半分的轻松,只越发的沉重:
“佛爷…佛爷……”张日山在睡梦里也不安稳,喃喃梦呓起来。
“日山……”张启山只把怀里的人揽得更紧,只想要将温暖都倾数给他。
“佛爷…”张日山还是从梦里惊醒过来,看着身边的佛爷,眼眸透出些微迷茫的小声唤着。
“小山,别怕,有我在呢。”张启山望着怀中人眼里尚未散去的惊恐,用唇蹭了蹭他的头发和额头,尽力抚慰着。
“佛爷,这是不是个梦?”张日山这时恍然间有种心有余悸的感触。
“小山,对不起…这些事,我不该瞒着你…”张启山只觉得有些话不知该从何说起, 但心里着实满是歉意。
“佛爷都是为了我,我明白的。若是换做是我,也会这么做的。”张日山摇摇头,他时至今日才知道这一切的真相。
佛爷非完整麒麟血,早在十几年前身体内部机能便迅速老化,一年前便是接近大限之日。正因如此,当初佛爷才借着假死的名义回到了张家,多番打探后了解到了张家至宝血麟竭的存在。为了续命,冒着极大的风险在张起灵的暗自帮助下得到血麟竭后服下,但到底是瞒不过张家人,时至不久前被追查了出来,才发生了这些事情。
“傻子…你就不会怪我一次吗?”张启山口吻里带上一丝愧意,很多时候他巴不得张日山能对他发脾气,对他任性不讲道理,可这人时时刻刻都只是这样懂事的令他心疼。
“不会…只要能和佛爷在一起,不管怎么样,我都心甘情愿。”张日山却是笑了,笑得心满意足,是发自内心的只感到幸福。
“哪怕之后,会更苦,更难?”张启山深吸了口气,轻声问了出来,像是在问张日山,也更像是在问自己…这件事远还没有结束,想要彻底平息的方法必然是要付出代价的,可他此刻又如何忍心告知已经遍体鳞伤的日山…
“有佛爷在,就好。”张日山只是把头贴近了佛爷的胸膛,看似疲惫的闭上眼前,他小声的回答着。
远方黄昏的光芒黯然的沉入了地平线,黑夜再次到来,但只要依靠着彼此,很快也会再次迎来灿然的晨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