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陡峭,长白山间终年云雾缭绕不去,难寻几分春意,只有耸立云端的雪松遮天蔽日般苍郁连绵,而张家古宅正是藏掩于这深山僻处。
不久前,张启山陪同张日山回了张家,连番的舟车劳顿,使得张日山到了张家时,身子已经吃不消得牵动了胎气,一张脸更是白得像纸,故此连日来都小心休养着:
“来,把药趁热喝了吧。” 张启山端了只盛着暗褐色汤汁的碗,用瓷勺舀了几下后递到了张日山手边。
张日山现今只要闻到那安胎药的味道就已经觉得头疼,可还是一语不发的接过了药碗,直接仰起头就如数喝了下去。
“小山,你昨夜里也没睡好,去睡个午觉吧…”张启山看人把药喝完,惦记着张日山连日来总不得安睡,不几日已经看似下巴又变尖了些,必然是心疼的。
“佛爷,我不困…只是,咱们回来有好些天了,‘那边’有没有什么动作?”张日山心里却总是不能安生,这地方到底早已不再是他的家了,又怎么能不时刻警惕提防着。
“放心吧,他们现在把你和孩子看得重要,暂且不会动什么歪心思……再说,有我在呢,你不要为这些事忧心费神了,把身子调养好才是正事。”张启山当然清楚日山在担忧什么,不过他必定会尽全力将人护住,不会让人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更不希望张日山怀着八个月的身孕还要忧思过虑。
张日山见此也不再多言,顺着佛爷的意思回了卧室小憩:
老宅房子的陈设布置都还是旧时的样子,连床都是那黄花梨木的架子床,为了让张日山能睡得舒服,张启山亲自把床褥铺得足够厚实,更庆幸从北京来的时候备了床松软的羽绒被,山里昼夜温差极大,入夜后还是格外寒凉的,若是不多加小心,难免要受了寒气。
“快睡会儿吧,再不多睡点,就要变成国宝了。”看着张日山在床上躺下后,张启山坐在床边,笑着哄着人快些睡下。
“佛爷,您被我连累着睡不好…也躺下歇会儿吧。”张日山面有愧色的开口了,自回了张家以来,他越发心绪不安,可个中缘由却不愿一一向佛爷倾诉。尽管夜夜被梦魇纠缠,惊梦不断,也只是说孩子月份大了,每到夜里胎动频繁才无法安睡,可每每他惊醒,佛爷都能感知到,会一直陪着到他睡着为止。若说起这份辛苦,佛爷也并不比他少多少。
“我不累,放心睡吧,我在这陪着你。”张启山细心的将被角掖好,让人不必为他费心。
方才张日山喝下的药也有安神助眠的作用,这会儿开始起了药效,张日山确实觉得眼睛酸胀起来,眼皮也越来越沉,困意阵阵袭来,在佛爷的安抚下闭上眼睛后,很快就睡着了。
过了片刻,张启山见人已经睡熟了,便悄声离开了卧室。
张启山到了这院落偏处的书房,推开进去后,屋里已有人在候着,并不是旁人,是此次一同回来的云罗:
“佛爷。”
“嗯,事情办得如何?”在书架前站定,张启山用手随意拂去书脊上的浮灰,沉声发问。
“已经照您的吩咐下了指令,三日内都会在本家汇合。”云罗显得比平日里更谨慎,向张启山汇报着他所交代事情完成的情况。
“好,行事务必小心些。还有,如果日山向你问起什么,尽力搪塞过去。”张启山知晓结果后,向对方投以赞许的眼神,但最后不忘额外强调了一句。
“云罗明白。”云罗之所以是唯一能够随行的人,正因她本就隶属外家分支,父辈也曾追随过佛爷,如今到她这里,也是得到了佛爷的器重。
“你去日山那边守着吧。”
云罗得令退下后,张启山独自在原地停留未动,眼中暗暗涌动出复杂的思绪:
近日来,日山的身体虚亏的厉害,吃着补身体的汤药膳食,却都尽数补给了胎儿和血蚺,本体一日日眼看着的孱弱起来,不但消瘦了许多,更时常心悸气短,夜间盗汗惊醒,无法安眠。精神状态亦是不佳,看起来总是心事重重,就算只字未提,可许多细小举动却都暴露出了他内心的不安与紧张。想必是回到张家,难免会勾起日山深藏心底那些不愿回想起的往事,令他无法安心休养,在这般情境之下,他深知实在是委屈了日山。
然而此次不远千里回到张家,并不完全是因为忌惮内家势力,同样是为着日山考虑。他身有麒麟血,上次手术时已发现麻醉剂对他无用,苏泽语医术再如何精湛,但对张家人的体质却是一无所知,如若生产时再发生什么意外,到时必然束手无策。不过,内家那帮家伙心思难测,现在眼前的风平浪静和悉心关照背后,或许已是包藏祸心,不得不处处防备,才能确保万无一失,不令自身和日山及未出世的孩子一并陷入险境。
那厢,云罗才按照佛爷所说回去关照张日山,轻手轻脚进了门,本以为人还在午睡,但意外的看到张日山正坐在小厅内,并唤了她问起话来:
“云罗,方才可是佛爷叫了你去说事。”
“是。”云罗在原地站定,点头称是。
“说了些什么?”
“佛爷只是吩咐了些杂事罢了,先生无需挂怀。”云罗依佛爷的意思,避重就轻的回了张日山的话。
“佛爷的命令你尽管执行,但我只交代你一件事,你必须做到。”张日山听后并无意干涉其中,只道出了他需要对方完成的事情。
“先生请吩咐,云罗任凭差遣。”
“此行必有凶险,可我如今自保都难,谈何保护佛爷。我只要你谨记之后无论发生任何事,都要以佛爷的安危为重。包括我的性命在内,你都无需顾及,必要时皆可舍弃,我只求佛爷平安无恙。”张日山所言的每个字都无一不是为佛爷筹谋打算,他究其一生,只愿为那一人奉献所有,除此之外,别无他愿。
“先生……”云罗有所迟疑,但不等她说话,张日山已经打断了她。
“记住了吗。”张日山的语气中不见半分商讨,那双淡若琉璃的眸子里只见坚定和决绝,不容得人有拒绝的余地。
“是,云罗记住了。”
不久后,张启山回去时,正看到云罗陪着张日山说话,她手里还拿了几件亲手制作的婴儿服给张日山展示着:
“先生,我给小少爷缝制了几件小衣裳,样式虽然不怎么好看,不过料子是仔细挑选过的,适合刚出生的小宝宝穿。”
“哪里的话,实在让你费心了。倒是我这个做父亲的,什么也不会做。”张日山垂着头,将那小衣服在手里细细摩挲着,更免不了感叹出来。
“这些本就无需劳先生费神,您现在只管养好身体才是头等大事。”
“云罗说的是,论起劳苦功高,谁也不能和你相比。”张启山说话间已经走了进来,颇为认同的接过了云罗的话。
“佛爷,您回来了。”张日山闻声抬起头,看到佛爷的一瞬,脸上才添了一分笑意。
“下午睡的可好?”张启山坐在张日山身侧,体贴的关怀询问起来。
“嗯,还好。”
“佛爷,我去准备晚餐。”云罗不再打扰两人,铺摆在桌上的东西都收拾好,便准备退出房间。
“好,对了,云罗,记得将昨日打来的山鸡炖好汤。”张启山在云罗离开房间前不忘细心嘱咐着。
“是,知道了,佛爷。”云罗笑着答应下来,随后便出去张罗晚饭了。
正是日落时分,夕霞悄然倾洒满室,蓦然间有种寂静安然的温暖,张日山抬手倒了杯热茶,将茶杯递给了佛爷,状似随意的与佛爷闲谈起来:
“佛爷,您给孩子想过名字了吗?”
“这个自然。”张启山抿了口茶,报以肯定的笑容作答。
“那能不能告诉日山,您取了什么名字?”张日山面庞上的笑容沉静,但心头却弥漫出淡淡的苦涩,悄悄攥紧了袖间的手,才敢将期许的目光投向了佛爷。
“这个,且待你平安生产后再告诉你。”张启山深深的望向眼前的人,也只这一眼,便已看进了这人的心里,更猜到了他此问的深意。他是在害怕,怕相见时就是别离,怕留下太多遗憾,怕将来无法亲口唤一声那名字,也必然是在心中做了决定,若到必要时候,定是会不惜舍弃自身性命,保孩子周全。
张日山见被佛爷识破了心事,不由得有些慌张的低下了头,可这时手心一暖,是佛爷握住了他的手,十指紧扣,像是于沉默无形间道出的一句牢不可破的誓言与承诺:
“日山,有我在,一定会守住你和孩子的平安。答应我,再不许动这样的念头。”
“是…”张日山轻轻颔首,可最终却未肯道出那句答应。
寂寂无声中,似有涓涓暖流浸于心,却未足以将那冰雪消融化尽……
桌上的香炉间袅袅升烟,沉香之气萦绕于室,闻可安神定心:
张日山倚靠在床榻上,张家派来的医者每周都会来为他检查一次身体,这会儿已经诊过了脉,又用手在他腹部几处按了按,查验后道出结论:
“尚且安好,但胎位不正,离产期还有月余,先无需用药,近日多走动些,胎儿或可自行转动。”
张日山点头应下,眉间微微起伏,抬起手放在腹上安抚着被惊扰后不满躁动的孩子。
那医者离开后,张日山尽管身上乏力,却也遵照对方所说的,见外面天色晴朗,阳光明媚,打算出去走动走动:
“…坐着等我,我去把鞋拿来给你换上。”张启山同意了这提议,将人扶着坐在床边,说完后就去把张日山外出穿的鞋取了过来。
“佛爷,我现在这样子,真是没用到家了……”张日山身子日益沉重,已经不便弯腰,连穿鞋这等小事儿,都得让佛爷来照顾他,看着佛爷半蹲在床前给他换鞋系鞋带,他不由着自嘲起来。
“你什么样子,爷都喜欢得不得了。”张启山已经把鞋给人穿好,笑着说完后,伸出手将仍是被他这半句调笑就惹得脸红的人扶起后一同出了门。
二人慢慢踱步在老宅的巷子间,大片的阳光照耀在古宅苍灰的瓦檐之上,却仍难掩几分冷肃悲凉:
“佛爷,这条路,我竟还记得…两三岁时,爹娘就不再抱着我走,张家的孩子,只要会走了,好像就得学会什么是冷情淡漠。那时我总觉得这条路好长啊,走起来那么远,那么累…”张日山望着脚下的石砖,回忆随之涌现,不由着喟然长叹。
“日山,不论以后的路多远多长,都有我与你同行。”张启山牢牢牵住人的手,恳切诉出情意。
张日山侧目望向佛爷,恍惚间佛爷少时的脸孔竟在眼前影影绰绰的浮现重叠起来,往事如潮般回溯,忆起年幼时似乎就已认定此人。历经百年光阴,如今竟能厮守此生,不免深感是得了上天垂青才会如此幸运。
“快到中午了,已经走了不少路,别累着了,回去吧。”张启山计算着时间,说完将人从回忆中拉了回来。
“嗯……”张日山笑着点点头,转身打算往回走了,可没走几步,身后不远处传来些许脚步声,不轻不重,只靠着听力,已经判断出这般轻盈的步子,对方年纪尚幼。
待脚步声由远至近从身旁擦身而过时,只见果然是两个年纪十岁上下的男孩,衣着很是单薄,尚稚气未脱的脸庞却如罩着一层冰霜,对他和佛爷都视若无睹,可真正让张日山胸中一窒的,是这两个孩子身上沾染的一股子浓重血腥气:
只这一瞬间,就将张日山整个人都拖拽进了冰冷阴暗的回忆漩涡里,那些为着磨砺无情心性的严苛训练,日渐摧残人心令人变得冰冷麻木,一双手从幼童时便已开始握持利刃,沾染鲜血。
“唔……”张日山忽得只觉得腹中激起一阵急痛,他身形一晃,咬着唇呜咽出声,手也按在了腹上。
“日山!”张启山紧张的将人扶住,脸上尽显担忧的喊了出来。
“…佛爷。”张日山呼吸略显急促,眼里更现出几分惊惧之色,似是再三踌躇后才开了口,“会吗?我们的孩子还会经历这些吗?”
“日山……”张启山竟也不知该如何作答,看着日山已如惊弓之鸟,他实在不忍将实情相告,只能含糊其辞道,“我们是外家,与内家规矩有别。”
尽管佛爷这般答他,张日山仍是心头一沉,佛爷的神情已经令真相呼之欲出,就算佛爷是外家,可如今他们的孩子是纯血啊……他竟真活成了老糊涂,将张家规矩束之高阁,置之脑后许久。
张家的孩子,六岁开始受训,直至十五岁通过放野考验,尽管其后司职不同,但都需为族内效命。纯血更是格外被看重的,无论是训练还是考验都极为苛刻,甚至还有可能沦为‘血罐头’。
这突如其来的打击,让张日山接下来一整天都心绪不宁,且胎动不安,佛爷跟着为此发愁,直到晚间,将人哄着喝了碗安神的汤药,见人睡下后,才稍微宽心。
时至夜深,忽然间电闪雷鸣,刺眼的银光利刃般撕开了厚重的云层,照亮了漆黑的夜幕,紧接着又是轰隆一声惊雷响起:
“啊……”张日山满头冷汗的从雷声中惊醒,猛地睁开了双眼,混沌迷茫的眼仁里布满了惊恐,心脏剧烈的在胸腔中撞击着,额角的太阳穴都突突的跳动着,他大口喘着粗气,还无法从方才的噩梦中逃脱出来,梦里一条巨蟒将他死死缠绕,在他气绝之际,恍惚间还见那畜生张开血盆大口夺下他怀中的婴孩吞下,这才令他挣扎着从梦里清醒。
“日山?又做噩梦了吗?”张启山自床上起身,翻身去查看身边的张日山。
“…佛…佛爷……”张日山背对着人,语句断断续续,当张启山将手抚上去后,发现他的身子绷得紧紧的,还不停的发着抖。
“小山,醒了就没事了,只是梦而已。”张启山心疼的将人安慰着,本以为与之前被梦魇住相同,可张日山接下来的话却将他吓得不轻。
“唔……佛爷…可能不太好了…我怕…怕是孩子出事了……”张日山蜷着身子,上气不接下气得呼着痛,腹中那撕裂般的痛楚过后,他只感到有热液从腿间涌出,濡湿了下体……
“什么?!”张启山一时间也大惊失色,鞋子都顾不上穿的急忙跳下了床,将灯打开,这才看清了张日山面如金纸的脸色,鼻间隐隐嗅出一丝铁锈的腥甜气息,他心道不妙,立刻掀开被子,赫然见到张日山的身下已蜿蜒出一片刺目的血迹……
“不会有事的,日山,你先忍着点……云罗!云罗!”张启山紧握住张日山的手,口中念念有词,可实际却也连心房都跟着震颤起来,高声朝屋外喊起人来。
“佛爷!”云罗很快就披着衣服推门而入,立刻看出了不对,“先生这是……我这就去叫人!”
半刻后,云罗冒着风雨带回了张家的大夫,查看了张日山此刻的情况后说道:
“比产期提前了快一个月,出血这么多,不能继续保胎了,但胎位不正,母体虚弱,恐怕难以顺产。”
“张家还有多少大夫都给我找来!倘若你们保不下日山和孩子的性命,我张启山就要你们内家一起陪葬!”听到这些后的张启山上前一步用手死死捏住那大夫的衣领,眸中翻腾着滔天的猩红血气,句句字字间的狠厉令人胆寒。
窗外此刻雷雨交加,雨势越发凶猛,似乎预示着这漫长一夜的艰难险阻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