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晌午的时候,马车总算抵达了洛阳城外。严朔见时候差不多了,转身一扬马鞭敲在车厢门框上,“啪”的一声脆响,嘴里一边喊道:“主子!醒醒,快到了!”
话音未落,门帘一翻,元子攸合身从车厢里扑了出来,双臂环住严朔的脖子,直接将整个身子挂到他背上。严朔受他这么猛地一扑,重心不稳差点跌下马去,马儿也被缰绳牵动,受了惊。
稳住身形,他一手握紧缰绳牵制马匹,一手使劲将元子攸的手臂扒开,同时侧身拿胳膊肘往后一顶, “主子,别闹了,你要勒死我了!”
元子攸果真没接着闹,顺着严朔的力道向后倒回车厢内,翻了个身问道“到了?到哪了?”
一大清早的就被逼着下床出发,元子攸睡眼朦胧,不情不愿的。严朔见了,给他准备了一床被褥铺到马车里,好让他在进京途中补补眠。哪知这路上崎岖不平,行程又急,几颠之下元子攸竟精神起来,睡意全无,反倒觉得旅途无聊透顶,总想跳下车去看看风景。
严朔回头往车厢里瞅了瞅,见元子攸没有摔着便放了心,提醒道:“到洛阳城了。昨天刚告诉你今天进京,这么快就忘了?过会儿尔朱荣会带领大臣在城门口迎驾,可别再稀里糊涂的被人笑话!”说话间已经看到远处一队士兵摸样的人骑马迎面过来。
马车前方领队的将士这时返身至元子攸的车边,拱手道:“陛下,还有几里地就到洛阳城了。前面那些士兵是来接陛下进城的,到时候将军会亲自带领百官在城门口迎接陛下。”说完朝严朔点点头道,“这位大哥,还请跟我来,将军另有安排。”
元子攸撩起帘子从车门口探出半个身子,望向严朔,似乎有些不安。严朔见状本想再叮嘱几句,但碍于有旁人在场,不宜多言,最后只是略略弯了下腰,道:“陛下路上小心,奴才先行告退。”
元子攸没有说话。严朔方才竟然唤自己为陛下,这个称呼很是有些陌生,一时令他反应不过来。而恍惚之间严朔已随着那官兵去了。紧接着他感到有人跳上马来,驾车继续前进,想是那尔朱荣派来的人。
如此又过了大约小半个时辰,车窗外渐渐有了人声,热闹起来。而元子攸兀自在车厢内半躺着出神,丝毫没有察觉,直到马车突然停下才意识到这是到了城门口了。
有官兵掀开门帘恭请皇帝下车。元子攸这时是万分的听话,搭着他的肩膀跳下车来,一言不发的就跟着向前走。
只见城门口整整齐齐的列满了士兵和官员。大都是武将。只有少数汉人装束的文官,低头畏畏缩缩得夹杂在人群中。
元子攸蓦地想起前一天严朔所说河阴之事,背脊一阵发凉。这些个屈指可数的文官,大约都是铁骑兵屠刀下的幸存者。
不知怎的突然间很想回王府,回自己的封地去,至少回到严朔身边也好。不该到洛阳来,不该当皇帝,更不该见什么尔朱荣。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马蹄声响起,人群忽然骚动起来。顷刻,右前方的的官员都左右退开了去,身后亮出长而宽的一条道儿来。
元子攸抬头顺着通道远远望去,只见一名戎装打扮的男人手握缰绳,一面拧动腰肢控制方向,一面驾马向他走来。两旁的官员无一不弯腰施礼,恭敬之至。
逆光之下元子攸看不清楚男人的长相,只觉得此人宽肩窄腰,身形极为高挑。 骑着马一路走来,他先是环顾四周,目光扫过出城迎驾的文武官员,接着垂下眼帘望向刚下得马车的新君。下巴仍是高抬着,保持腰背挺拔的姿势,一身银白色铠甲在太阳下闪着光,更是衬得他睥睨一切,尊贵已极。
行至元子攸跟前,他“吁—”的一声止住马匹,翻身下马,单膝跪地道:“臣尔朱荣参见陛下”。 声音清冷而从容,微微透着一股凛冽之气。
众人闻言,也都随之纷纷跪下,黑压压的一片高声喊道“臣等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元子攸自尔朱荣出现,一双视线就定格在他身上不曾移开过。脸上木愣愣的没什么表情,魂却已经飞了开去,浑浑噩噩的翻来覆去只是想“尔朱荣……他就是尔朱荣……”
皇帝既不发话,百官就只好跪伏着不得起身。尔朱荣也真是好耐心,垂首屈膝跪在地上一动不动。良久,见元子攸仍是没有反应,他抬起头来,双目相撞也不回避,只轻笑一声道:“陛下,不请臣等平身么?”
经此提醒,元子攸蓦地回过神来,左右环视了伏地的官员,忙连声叫道:“起来,都快里来吧!”心里很有些不好意思。
尔朱荣见他如此,心里知道这是个什么都不懂的,于是又是一笑。并没出声,仅一边嘴角扬起,是偏于冷笑一类,然而在元子攸眼里,竟是如沐春风一般。
方才与他近距离相对,元子攸只觉得他皮肤极白,双目狭长,两道剑眉直入发际。嘴唇却薄而润泽,给他轮廓分明的脸庞增添了一丝柔和。真真是高贵脱俗,神仙一般的人物,又怎么可能与河阴两千多条人命扯上关系?
这边尔朱荣却并不晓得他的心思,起身向后一挥手,随行士兵闻令牵来一匹棕色的高头大马。他伸手往马背上摸了一把,扭头道:“还请陛下上马,随臣进宫。”说着握了缰绳递到元子攸面前。
伸手接过缰绳,元子攸依言翻身上马。拉扯着缰绳原地转了两圈,好不容易摆正姿势,那边尔朱荣已经驾马先行出发了。
“慢着!等等我!”元子攸见状高声呼喊,催马急急忙忙跟了上去,“和我一起走!”
尔朱荣转身望了一眼元子攸,随即退后与其并排齐趋:“是臣疏忽了,还望陛下恕罪。”
“你别丢下我,这些人,我一个都不认识。”
“陛下说笑了。这些人都是您的臣子,是要为您效力,卖命的。臣日后自会向您引见。”说着,他顿了一顿,侧过头来面向元子攸,眼里满是玩味:“陛下,您可真是有意思得很。”
“嗯?”元子攸一时不明白他的意思。
尔朱荣却不再多说。轻笑一声转回头去,扬了扬马鞭道:“这已是在洛阳城内了!离皇宫还有一段距离,陛下既是第一次进京,也好沿途看看城内风景。”
洛阳自孝文帝改革起就是北魏的都城,再加上本来就曾是几朝古都,其繁华程度不比一般。元子攸此次作为新君首次进京,身边由柱国大将军相陪,身后的护卫队延绵不绝整整排了两条街。百姓更是纷纷涌来围观,把整条大街围得里三圈外三圈水泄不通。要不是有前方的官兵开路,简直寸步难行。
元子攸自小在封地长大,不曾出过远门,身边除了父王就是仆从婢女,再有就是严朔,何曾见过这种场面?小心翼翼地跟紧了尔朱荣,就生怕一个不小心被这汹涌的人潮卷了去。
如此慢腾腾的挪了一个多时辰,迎驾队伍总算抵达了皇宫。
尔朱荣喝退了众随行官兵,下马对元子攸道:“陛下一路奔波,想必已十分疲乏。臣这就带陛下去寝宫休息。”说完伸出手来。
元子攸在他的搀扶下下了马。衣袍皱了也不知道整一整,光是站着不动,也不松手。尔朱荣便由着他去,牵了他就往前走。
皇宫就是皇宫,殿宇巍峨,金龙盘柱。不愧是天子的住处,不知比自家王府富丽堂皇了多少倍。
路过朝堂的时候,尔朱荣抬起手来指指点点地说着些什么,兴许是关于早朝的事情,元子攸没有听清。刚才街上的热闹劲仿佛还没过去,耳边嗡嗡嗡的尽是些嘈杂的人声,耳鸣一般,很不舒服。
耳朵不舒服,脑袋也不舒服,总之浑身上下都不舒服。跟在尔朱荣身后机械地迈着步子,元子攸只觉得头昏昏沉沉的疼得很,心里也跟着闷得慌,简直透不过气来。良久,他忍无可忍,停下脚步挣脱尔朱荣的手,转身高喊:“严朔!严朔!”喊了两声才意识到严朔并不在身边。
尔朱荣方才正在向他嘱咐第二天登基之事,见状也转过身来,问道:“陛下可是在找随行的那名仆从?”
元子攸回过身来点了点头。
“这个陛下不必担心,臣已派人去接。想必过会就到。一个大活人还能丢了不成?”说到这里心念一动,觉得元子攸对一个下人依赖过了头,很是古怪。
“严朔是你什么人?”
元子攸紧随其身旁,见他侧对着自己说话,长而直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整张侧脸,鬼使神差得就伸手去撩那头发。
尔朱荣察觉到他的触碰,本能的转身急退一步,抬手格挡:“陛下,你干什么?”
元子攸放下手来,双眼直直的望向对方,丝毫没有察觉自己的冒犯。
“严朔……就像奶妈一样。小时候抱过我,给我梳头,穿衣服,陪我玩,一直跟着我。”
出发前严朔曾再三叮嘱,若有人问起就说他是仆人。对此元子攸是万分的不情愿。他从小没了生母,也素无亲近的兄弟姐妹,自打有记忆起就是“大哥哥”陪伴左右,护卫兼玩伴。后来玩伴成了先生,教他读书认字,说起道理来无趣得很,但也总比仆人亲近得多。
但若不用“仆人”这个词,元子攸也不知道怎么描述为好,听得尔朱荣一头雾水。
“那就是贴身仆人,不是奶妈。”末了他冷笑一声,倒放下心来。
“既是从小伺候惯了的,就留在身边吧,也省得另寻他人。其余仆人和侍卫,臣已经安排妥当,随时听候陛下差遣。”
说话间已经到了寝宫门口。一路进去,果然是宫女仆从双双垂首而立,恭敬之至。木质桌椅擦得锃亮,绛紫色绣有图腾的被褥整整齐齐的铺在龙床之上,显然是精心打扫,装扮过的。
元子攸目不斜视,径直走向那大而华奢的龙床,背靠着床柱坐了,双脚伸直,一副脱力的样子。
而尔朱荣自起兵起已几天没有合眼。刚连夜收拾完河阴的残局,一清早又带领军队和百官城门迎驾,此时也觉得困乏。
找了张椅子在床头坐了,他扭头示意婢女上茶。
“陛下今后就住在这里,有什么需要改进的尽管跟刘总管提出,就不必找我了。军中尚有些事务等待臣去处理,不能久留,还望陛下恕罪。至于明天登基之事……”
“随你安排吧,我听你的便是。”
“既然如此,陛下不必多虑。”
婢女端来沏好的茶水放到桌上,又退下了。尔朱荣正觉得口干舌燥,这时便住口,侧身端起茶壶。刚要倒茶,余光看见元子攸又伸手过来像是要撩自己的头发。
猛的抬手抓住他的手腕,尔朱荣这回微微蹙起眉头:“陛下,你摸我干什么?”
尔朱荣手劲极大,元子攸被他抓得手腕生疼,却毫不在意:“我看不清你的脸了。”
尔朱荣不怒反笑;“看臣的脸做什么?”
元子攸想了想,正色道:“因为你好看。”
尔朱荣一时语塞,沉默地凝视了元子攸。只见那一双眼睛清清澈澈的堪称无辜,直勾勾的盯着自己,仿佛催促下文一般。
尔朱荣心下骇然。从一开始他就觉得这位新君言行举止间都透着怪异,起先还以为是因为久未入宫不懂规矩,现在看来……
松开手,他缓缓起身,弯了弯嘴角神情古怪地说:“陛下莫要心急,日后有的是机会。”
停顿了一会儿,见元子攸没什么反应,尔朱荣略一欠身,转身就走。不想走到门口的时候,迎面冲进来一个高个子仆从打扮的男人,躲闪不及,撞了个满怀。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