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宗庙里是不允许仆人进入的,严朔和其余护卫随从都被留在外面,之后就不知道被带去了哪里。
元子攸找不到严朔心中不安,身边又没有可询问之人,便起身去找尔朱荣,心想他是什么都知道的。
宴会上的官员大都是尔朱家的亲信,且是武将出身,不懂礼数。此时成帮成对的凑到一处吃喝胡闹,谁也不去理会这宴会的主人公。
穿过重重人墙和桌椅,元子攸远远看见尔朱荣正在和四五个似乎颇有身份的武将喝酒谈天,笑得好不欢快。此时他已脱去铠甲,换了一身月牙白的便装,更显得身形修长,容光焕发。
还是元天穆第一个发现了他,放下酒杯大喊一声:“哟!皇帝来了!”言罢和众人一起起身笑呵呵地向元子攸行礼道贺。
尔朱荣却坐着没动,端着酒杯的手停在半空,侧身斜靠在桌沿上望向元子攸,无礼至极。
元子攸对此倒不甚在意。径直向前往尔朱荣身边坐了,张了张嘴,却忘了所为何事。
尔朱荣以为他这是有些拘谨,便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来,臣给皇上引见一下,这位是上党王元天穆。旁边这两位是骠骑大将军尔朱世隆和臣的副将高欢。”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尔朱荣凑近了元子攸笑道:“他们可都是人才啊!”
“上党王” “骠骑大将军”自然都是以元子攸的名义加封的,而元子攸本人并不知道这些官位和名号有什么意义。
“哦,还有这位,尔朱兆……我说二弟,你总不说话做什么?”
元子攸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一名高个子青年斯斯文文的坐在远处。这时听了尔朱荣的话,便朝自己微微点了点头:“陛下。”
元子攸认得此人。半个月前,就是他来到封地拜见自己,说是胡太后乱政,毒害皇帝,朝廷动荡,请自己出面主持大局,而后又表示了百分百的忠心。虽然知道这话都是胡话,自己充其量只不过是一枚可以随意操控的棋子,元子攸仍是对这个英俊温和的男人心存好感。
见尔朱兆向自己示意,元子攸张了张嘴,因不知道怎么表达心里的欢喜,只得拔高了声音,没头没脑的来了一句:“我记得你!”
话刚出口,还没来得及多讲,身后一溜大小官员忽然涌了过来,却是来向尔朱荣敬酒寒暄的。来人径直朝尔朱荣围了过去,没有人留意到皇帝就在近旁。
元子攸见堂堂一场登基大宴成了尔朱荣的庆功会,而尔朱荣本人被群臣簇拥着谈笑风生,乐在其中,丝毫不考虑他这“正主”的感受,很有一种被冷落的感觉。
当然他自己并未意识到这一点,只是觉得心中忿闷闹怒。
尔朱兆看到元子攸的脸色,心知如此下去太不合礼数,便柔声道:“陛下劳累了一天,还是趁现在稍作休息,宴会还要很久才结束呢。”言罢左右看了看,随口叫住路过的一名官员,“这位大人,劳驾扶皇上回席上休息。”
官员应了一声,转身向元子攸行了礼,恭恭敬敬地道:“陛下,请这边来”
元子攸望向尔朱荣,见他埋没在人潮中了几乎没了影,只好转身跟着离去了。
引路的官员话不多,似是有些木讷,低眉顺目地只是引了元子攸向前走。两人一路无话。
回到自己的席位,元子攸坐**来,由下而上地审视了立在一旁等候吩咐的男人。
此人四十岁出头的年纪,生了一张正义凛然的国字脸,眉宇间有些过于肃穆,不过在元子攸看来倒是顺眼的很。
“你叫什么名字?”
“回皇上,臣元谌,”
“尔朱荣为什么没要了你性命?”
大概是没有料到元子攸会问得如此直白,元湛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愣了一愣,他自嘲般的苦笑一声,道:“区区一个都官尚书,尔朱大人自然不会放在眼里……”
“那日清晨,你没去祭天,在做什么?”
“臣……因为有病在身,所以……”
“你可真是个聪明人。”
大概是因为酒精的缘故,元子攸这时开始觉得头脑涨热,有些晕眩。扶着桌沿站了起来,他决定去宫殿外走走,透一透气。
侧过身子最后瞥了一眼元湛,他弯了弯嘴角道:“既然没死,就管好你的命。”
晚宴快要结束的时候,尔朱荣派出的侍卫总算在外殿的回廊里找到了毫无目的四处游荡的皇帝。
喝多了酒又吹了冷风,元子攸只觉得肚腹里像是有把火在烧,四肢却冰凉凉的,脑袋也疼痛欲裂。尔朱荣见他是实在撑不下去了,只好吩咐手下把他抬入软轿护送回寝宫。
浑浑噩噩得斜靠在轿子里,元子攸累的只剩下了抬起眼皮的力气。宴会的喧闹声在身后逐渐逐渐地远去,周遭陷入一片可怕的寂静。由于头脑四肢实在麻木的厉害,他丝毫感受不到轿子的颠簸。耳边隐约能听见轿夫前行的脚步声,拖拉而颓唐,死气沉沉有如催命的小鬼一般。
偶尔晚风吹起遮窗的帘布,轿子外面有的只是漆黑,与轿内一样什么都看不见。元子攸忽然生出一种独自一人穿行在黑暗中的错觉——身边没有陪伴之人,黑暗又延绵不绝看不到尽头。
他挣扎了一下想要呼喊,不想一个呼吸不顺呛到了自己。断断续续的咳了一阵,最后也就安静了下来,迷迷糊糊的睡去了。
严朔听到响动,刚打开门就看见两名侍卫架着烂醉的元子攸拖拖拉拉的往里走。
早上元子攸刚一进宗庙,他和其余宫人随从就被领回了宫。虽然放心不下主子,但知道以自己现在的身份不方便随处走动,再说也帮不了他什么忙,于是就索性待在寝宫里静候元子攸回来。
房内早就准备好了洗澡水,婢女按照吩咐,水一冷就换热的来。严朔这时便从侍卫手中揽过元子攸,半架半拖地直接送入了内堂。
房内由于水蒸气的缘故热腾腾的起着白雾。严朔先是将他放到桶边的椅子上。大概是察觉出周遭闷热,元子攸扭转脖子呻吟了一声,但仍没有恢复意识。
俯身为他除去了衣裤,又轻手轻脚的将他抱入桶中。二十来岁的成年男子,分量并不轻,托在臂弯上沉甸甸的很是有些分量。
严朔拿水淋湿了元子攸的上身,不紧不缓地替他揉着肩背,心里思忖着要不要命人准备些醒酒的汤药。
就在这时元子攸猛然惊醒了过来。反手一把抓住严朔的手腕,他尖声叫道:“严朔!”声音竟是恐惧而凄厉的。
严朔吓了一跳,同时被溅起的水花淋了一头一脸,下意识的就想要挣扎。谁想元子攸手里下了死劲,自己竟然没有挣开。
回头看了看严朔,他又剧烈地喘息了一阵,才渐渐平静下来,松开严朔的手腕,断断续续地说:“我以为……我还以为……”
严朔微微一愣,随后俯**去,拿胳膊轻柔柔的环住元子攸的肩,打断了他的话。
他明白元子攸想说什么。
虽然不知道尔朱荣为什么迟迟没有起疑心,但进宫之前,自己是的确是做了最坏的打算的。主子虽然表面上事不关心,其实心里什么都明白。今天自己半途失踪,一下午都不见人影,他一定恐慌急了。如果连自己都不在了,他就彻彻底底是孤家寡人了。
“我在这儿。主子你放心吧,我都这么大的人了,难道还会
白白等人来害我么?哪天发现他对我不利,我一定跑得远远的,什么事都没有。”
元子攸闻言慢慢侧过头来,一头长发黏湿在一起,遮住了大半个侧脸,水雾之下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混账!既然不在我身边,活着又有什么用?”
严朔语塞。
良久,他抬手拢起元子攸的一侧头发,脸上难得的有了笑意:“你啊,真是一个自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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