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中午,皇帝的寝宫里忽然来了个访客。
来人应该年纪不大,然而走起路来习惯性地耸肩,畏畏缩缩地显得有些老相。五官长得倒还精神,浓眉毛,宽鼻梁,眼窝微微下陷。正是一副透着狡诈的聪明相。
元子攸瞧他眼生得很,并不记得在哪里见过面。然而一旁的严朔似乎早就预料到此人的来访,侧身在元子攸耳边低语:“城阳王元徽”,说完就走上前去将人引进了内堂。
“臣元徽拜见皇上。”男人倒是毫不怠慢,刚进屋就恭恭敬敬地对元子攸行了君臣之礼。
“你是城阳王?”元子攸示意他坐到自己身旁,微笑着问。
他此刻心情很是不错。自打进宫以来这还是头一回有人特地来拜访自己,何况又是如此的恭敬有礼。
“回皇上,从家父手里袭承来的爵位,空有其名而已。”
“所以你来见朕,想讨个有实权的官做做?”元子攸上下打量着他的姿态表情,“还是……尔朱荣为难你,你来这儿伸冤来了?”
“尔朱大人并没有为难臣。河阴之事过后臣就再没跟朝廷有过联系。”元徽抬起眼帘直视着元子攸的眼睛,没有丝毫尴尬,“皇上,臣是害怕啊,怕会跟他们一样。那天要不是臣多留了个心眼,晚去半个时辰,就成了尔朱荣的刀下鬼了!”
元子攸见他神色凄凉,口气却懒洋洋的像是自夸一般,心里就很别扭。不过并不讨厌。
“既然如此,现在怎么又想到要来见朕?接着装聋作哑躲在府里不是挺好?”
元徽侧目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严朔:“臣虽不才,这忠义二字还是知道的。尔朱荣夺我元家天下,滥杀朝臣,天理不容。臣若是依旧置身事外,就妄为元家子孙!”
停顿了一下,大概是觉得自己太过于泛泛而谈,他抿了抿嘴拱手道:“皇上是名正言顺的皇位继承人,为皇上效力就是为我魏国效力。若是有什么用的到臣的地方,皇上尽管吩咐。臣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元子攸见他说得大义凛然荡气回肠,连“赴汤蹈火”都用上了,不禁觉得好笑。
“有一件事你可能没搞清楚,这皇位不是先皇传给朕的,而是尔朱荣给的。朕倒是很不想辜负你们的希望,可是力不从心啊。你说,一个受制于人的皇帝能干什么呢?”
“皇上此言差矣。眼下您是受制于尔朱荣不假,但绝不是一无所有。”
“此话怎讲?”
元徽又抓到了发言的机会,激动地两眼放光,索性站了起来。
“您有身份。”
“身份?”
“对,身份。于理,您是君他是臣,只要他还承认您是我魏国的皇帝,就不能逾越了这君臣关系,否则就成了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其次,您有民心。尔朱荣在河阴犯下滔天罪行,整个洛阳都看他如恶煞一般。而皇上您却是大赦天下的救世主,老百姓的心自然是向着您的。还有最后一点,您有脑子。”
“真是稀奇。”元子攸心想,“他这是在夸我聪明?”
“尔朱荣的确是个人才,但只限于带兵打仗,至于治国之道,他多半是一窍不通。而皇上您就不一样了……”说到这里元徽抬头望了一眼元子攸。
他并不了解元子攸的品性喜好,“与尔朱荣之流不一样”只是随口说说罢了。若不是元子攸突然当上了皇帝,他甚至都不会意识到这人的存在。
见皇帝并没有提出异议,他加重语气总结道:“眼下朝廷空虚,百废待兴。尔朱荣跟他手下那些武夫对付外边六镇的叛乱还行,对内安国安民还得靠皇上您!”
一时间四下静默,只听见元徽激动过度的喘息声。
元子攸仰起头,将后脑勺靠在椅背上,就着这个姿势缓声道:“朕从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些资本。你提醒了我,这很好,很好。”
又沉默了一会儿,他直起身子轻笑起来:“元徽,你口口声声说要担当起元家的责任,也确实为朕考虑了很多。但朕记得你说过你害怕,怕尔朱荣要了你的命。”
元徽不知道他要说什么,颔首等待下文。
“我这寝宫里到处安插着他的眼线,你现在来了,不出半天他便能知道。一旦他起了疑心,你可就危险了。虽说眼下他顾及名声不敢乱来,但处理掉一个人方法有很多不是吗?”
元子攸这么说真不是有意吓唬他,他确实是这么认为的。
不过话说回来这人讲起道理来一套一套的,俨然一副以智者自居的模样,确实很让人起捉弄的心思。
可惜元徽似乎并没有受到惊吓。
“皇上不必为臣担忧。”他反过来宽慰元子攸道:“尔朱荣这人处事果断不留后路,若是想斩草除根早就动手了。他既然肯放任臣等漏网之鱼活到现在,一定是不把臣等放在眼里。想必在他看来,臣不过是一个落魄的贵族子弟,想凭借元家后人的身份讨好皇上,好捞个一官半职做做吧。”
“区区一个不成气候的王爷,本来就是袭承父位,没什么本事的。凭着关系想跟皇帝捞个官做做罢了,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尔朱荣正与尔朱兆在营地里休息。接到了探子传来的通报,便不以为然的笑了笑。
“那要是皇上真提出给元徽封官,大哥是许还不许呢?”
“许!为什么不许?不必等他提出来,明天早朝我就上奏,送他们个人情。你是不知道,我们这个皇帝啊,不能逼,只能哄!”
尔朱兆早就知道尔朱荣不把元子攸当回事,却没想到已经不屑到了如此地步。
沉默了一会儿,虽然觉得自己不该妄自评论宫里的事,他还是忍不住对尔朱荣到:“臣弟倒觉得,长乐王其实并不傻。先前……”
“哼,当然不傻,傻子可比他听话多了!”尔朱荣冷哼一声打断了他的话:“不说这个了,我现在没精力管这么多。葛荣那边怎么样了?”
“目前还未有异动。但他自称天子,又吞并杜若周,恐怕会对洛阳不利。”
“这人有点本事,野心又大,不能掉以轻心。最好早做准备。”
“高都督已经做好部署,随时可以调遣。”
“那就好。高欢做事,我总是放心的。二弟……”
尔朱兆闻言转过头来,只见尔朱荣半倚着身子,面无表情:“我从来没有看错过人。高欢不是等闲之辈,他现在不过是一个都督,但日后必将大有作为。”说着侧头对尔朱兆笑了一笑:“你可要提防着他点。”
尔朱兆明白他所指何事。自己跟随大哥这么多年,在军中的地位与元天穆并驱,加之有堂兄弟这一层关系,早已是全军上下默认的二把手。然而高欢忽然从天而降,不仅为尔朱荣屡立战功,在军中也左右逢源。虽然只是初露锋芒,但对尔朱兆来说,已经可以算作一个潜在的威胁。
尔朱荣爱才,带兵向来是就功论事,从不会因为私情而偏袒了谁。现在肯对自己说这些,已经是破格的厚爱了。尔朱兆心里感动,嘴上却说不出感谢的话,愣了半晌拱手道:“臣弟明白,臣弟绝不会令大哥失望。”
尔朱荣又笑了一笑,不再多说,站起身理了理衣袍道:“走,跟我去骑兵营看看!”
“那人是你找来的?”隔了几天元子攸忽然又想起元徽的事,还是觉得稀奇,忍不住问严朔道。
“主子是指城阳王?之前我去拜访过他,不过来见你是他自己的主意。主子,你真的对此人一点印象都没有?”
“什么意思?我应该认识他么?”
严朔斜眼瞟了瞟元子攸,嘴角微微有些抽搐。
“城阳王元徽,他的正妻是你外祖李冲的孙女,说起来跟主子你还有亲戚关系呢。”
“原来如此……这都什么时候的事了我怎么可能还记得?再说外祖那辈的人我都没见过几个。”
严朔料想到元子攸会是这个反应,于是三言两语做了一番介绍:“元徽这人有些本事,当河内太守的时候民誉不错,后来不知得罪了什么人,受到弹劾被罢官了。”
“怪不得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跟背书一样,也不知道是不是真心话。”
“口才的确不错,只是太过于精明了,保不准是个见风使舵的墙头草。”
“既然不可靠,那你还去找他干什么?”
“就我们眼下的处境,哪还管得了这么多?忠于元家最好,是墙头草也无妨,只要暂时往我们这边倒就成。”
“我说严朔,你讲话真是越来越有道理了……”元子攸叹息一声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不比元徽差嘛!”
严朔见他心不在焉地开始打哈哈,知道这是要不耐烦的表现,于是不再多说。
端起杯子抿了一口茶,他突然想起一件旁的事来:“主子,外面那匹马是怎么回事?从哪里弄来的?”
下午自己不过是出去了两个多时辰,回来时院子里便多了个畜生,怪奇怪的。
“你说马么?尔朱荣送来的。”
“他送这个过来干什么?”
“给我当坐骑练的。他说贵族子弟不会骑射是要被人笑话的。”
严朔露出有些狐疑的表情,心想这道理我早就跟你讲过,你就是不肯学,现在怎么突然开窍了?
元子攸一脸严肃,走到房门口向外看了看,又转回身来:“我得先跟这马培养培养感情。现在天色还早,我带它出去玩玩。”
“现在?我陪你去。”
“不用了,你忙了一下午,休息去吧。我不走远,天黑前回来就是了。”
严朔还是不放心。不过元子攸难得这么体贴,他也就不再坚持。
仆人将马牵了过来。元子攸接过缰绳和马鞭,轻轻快快地出门了。
尔朱荣送来的这匹马大体上是浅棕色的,背上的毛发却要比别的地方深一些。元子攸走在前面往后看,就觉得这马毛色有点杂乱。
回想起尔朱荣自己那匹通体雪白的坐骑,他心里挺不高兴。
“自己的坐骑干净漂亮,得意洋洋的,跟他主人一个样子。挑给我的就明显低了一个档次!”
想到这里元子攸越发对身后这畜生不满意,折起鞭子不轻不重的往马腿上抽了一下,撒气一般。
马儿喷着气扭了两下脖子,然而并没有大的动静,依旧跟着元子攸的速度缓缓向前——倒真是一匹好脾气的马。
就这么漫无目的地走了十来分钟,元子攸开始犯起困来。
心不在焉地把缰绳缠绕在手腕上又一圈圈松开,他估摸着也差不多该回去了。转身想要上马,刚抬腿却又停了下来。
隐隐约约地,他似乎听见有小孩子的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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